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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祓禊 ...

  •   刘彻放任飞燕绝尘在山林间飞奔,直到它因前方小径被杂草埋没、无路可走而停下脚步徘徊不前好一会,刘彻才冷静下来,垂首看着手中紧握的竹简,慢慢打开。
      熟悉的字迹再度出现,当初挥毫时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却早已物是人非。青翠的竹片已经泛出苍老的微黄,鲜浓发亮的墨迹也早已暗淡,唯有那两个本身,还透着傲视天下胸怀万里的少年意气。
      如同他早已不在的青春年华,还有……
      刘彻漠然想着,手指慢慢抚上竹简,却在将要碰触到“卫”字时停下,仿佛害怕抹去一点点墨迹。
      逐渐模糊的视线中,有熟悉的少年面孔蓦然回首,黑白分明的眼眸清澈透亮,瞳孔深处那一点闪动的光芒让他的心都颤抖起来。
      已经,三十三年了……

      建元元年,以下诏察举贤良方正为契机,刚刚亲政的刘彻如火如荼的开展了更化改制,意图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但羽翼未丰的小皇帝只扑腾了几下,便遭到了太皇太后窦氏的阻挠。为彻底排除阻碍,建元二年冬十月,御史大夫赵绾上疏皇帝,议请朝政要务不再奏请东宫决断。消息外泄,窦太后大怒,赵绾及郎中令王臧两人皆下狱自杀。但太皇太后并不肯罢休,为平息祖母的怒火,刘彻不得不罢免丞相窦婴、太尉田玢,并将建元元年所察举的贤良方正以及其所建议实施的政策均定为“乱国政”,尽皆罢免废除,亲手终结了自己发起的建元新政。
      对雄心勃勃的少年天子来说,没有什么比理想受挫更让他挫败。
      但也没有什么比这样的失败更让他斗志昂扬。
      必死则生,幸生则死!
      喜爱兵法的皇帝深知,他不能退却。
      然而,暂时的蛰伏却是必须的。因此刘彻一头扎进宣室,忍着头疼恶心腹痛腿抽筋等一系列症状,开始专心研读太皇太后喜欢的《老子》。
      时光匆匆而过,转眼已到三月初三,上巳节的好日子,宫里的女子们被特许来到渭河边沐浴、采兰、嬉游、饮酒,祛邪祈福。春日融融,暖暖的照在身上,若母亲温暖的双手,微风吹来天地间万物复苏的清新气息,隐隐夹杂着渭水边软糯而清脆的莺声燕语,比最好的蘅芜香更令人沉醉。
      良辰如斯,美景如斯,坐在渭河边行帐里的刘彻却愈加不快。
      去年此时,他也是坐在这行帐里,满怀豪情,心如同头顶那片春日蓝天般高远,不见一丝阴霾。可谁能想到,一年!仅仅只过了一年,他的祖母不动声色间就成了遮天蔽日的那片云彩。
      赐福?你们别沾了朕的晦气就罢了。
      刘彻将刚刚为宫女们赐福的柳枝扔了出去,倚到玉几上,闷闷的打了个呵欠。
      春佗见皇帝心情不佳,低头凑近,殷勤道:“陛下,这么好的天,不如也下水吧。”
      “去!”刘彻厌烦的挥了挥手。
      春佗一转念,又给皇帝想到个消遣的好去处:“要不,陛下去平阳侯家散散心?平阳公主可说过好几次了,就盼陛下能临幸呢。”
      “嗯?”提到一向疼爱自己的长姊,刘彻提起了些许兴趣,“阿姊那里有什么好玩意么?”
      “这臣可不知道,不过陛下想,您整天闷在宫里也是闷着,去平阳公主家散淡些,总没有坏处。”
      刘彻的兴致终于被春佗逗了起来,他支起身体,正要说话,眼前虹光一闪,一阵凉意当头袭到,竟是被人泼了一头凉水。刘彻又惊又怒,猛的跳起,大声怒吼:“谁?竟如此无礼?”
      银铃般的娇笑声传来,爽朗开怀,又带着几分得意。刘彻抹去脸上的水,果见皇后陈阿娇正站在面前。因今日要下水,她未着绣衣华服,而是穿着轻便的纱衣,乌鸦鸦的发髻上也只斜插一支黄金步摇,五彩玉珠垂在她雪白的脸颊边,随着笑声来回晃动着,阳光下耀人眼目。
      刘彻看着她手中握着的长柄铜勺,眯起眼睛,冷冷发话:“你这是做什么?”
      陈阿娇恶作剧成功,又正在兴头上,并未发现他的不悦,依旧笑道:“陛下,你怎么不下水啊?”
      刘彻却是怒甚。从冬十月到今天,堪堪已近半年,他听从王太后的话,为了修补和太皇太后的关系,不仅在朝政上为窦太后马首是瞻,后宫中也悉心敷衍着长公主与皇后。但他终究是垂髫时便封王立储的人,又深得父母宠爱,记事以来从未有过屈就他人的经历。如今天下除了两位太后外,他哪儿耐烦忍耐其他人许久?尤其今日想起往事,刘彻本就心情恶劣,又见陈阿娇全然无君臣之义,夫妻之礼,当下就想拂袖而去,可偶然扭头,恰好看见东边的行帐里,王太后正凝目注视着自己,只得勉强敷衍:“朕觉得身体不适,你们玩吧,朕在这里休息片刻。”
      阿娇这段时日和刘彻颇为相得,早已把皇帝当做自己手心里收服了的小丈夫,怎么会他这几句话就扫了兴?她快步走到刘彻身边,拖住他的手就向河边走:“哎呀陛下,祓禊嘛,本就是祛邪祈福的,越是身体不适,越该下水去啊,快点啊!”
      她这一动手,刘彻再也忍耐不住,猛力抽回自己的手。陈阿娇被那股力道带的一个趔趄,两名宫女连忙上前扶住皇后,陈阿娇虽然未曾摔倒,却觉得被刘彻扫了面子,顿时变了颜色,高声骂道:“闪开!”用力将两人推开,对刘彻怒道:“陛下怎可对臣妾这样?”
      刘彻见那两名宫女跪伏在地,浑身不住颤抖,眉头轻轻一挑,冷然道:“朕说过不想下水,是皇后拂逆朕的意思在先——再说了,皇后也该想想,你都多大年纪了?二十六了!照一般人家的常理,再过两年都能当祖母了,怎么还像个疯丫头似的?有没有点母仪天下的风范?你以为这是二十年前呢?”
      陈阿娇被这几句话气得浑身乱颤,怒道:“你说什么?”
      刘彻不愿再和她胡搅蛮缠,起身扭头就走。陈阿娇见他如此藐视自己,愈发怒不可遏,竟冲口喝到:“刘彻!你给我站住!”
      渭河岸边顿时安静下来,原本还闹哄哄的几百名女子都肃立在原地,惶恐不安的盯着盛怒中的帝后。王太后见小两口架势不对,匆匆起身,想要过来劝解。今日窦太后身体不适,没有来渭河参加祓禊,馆陶公主留在东宫陪着母亲,在场的长辈只有她一人,可不能让他俩又生出什么事端来。然而她还未走出行帐,就听刘彻冰冷的声音响起:“放肆,朕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陈阿娇不甘示弱,冷笑一声:“不能叫?不能叫没当上太子的时候怎么不说啊?现在金贵了,要避讳了?当年可不是随我叫的么?”
      此言一出,不要说刘彻,连王太后都有些生气了。刘彻未做太子时,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阿娇却已是行过笄礼的长姊,叫两声名字自是无妨。再说窦太主昔年曾于刘彻立太子有功,这点王太后倒是一直念在心里。可是不管多么山高海深的恩情,也架不住馆陶和阿娇那样自鸣得意的骄矜和贪得无厌的索取,如今阿娇又拿着这事挤兑刘彻,王太后也忍不住厌烦,暗想这对母女也是文皇帝血脉,如何连一点文皇帝的深沉明达和景皇帝的坚忍刚毅都没有?她身形一停,几乎就准备撒手不管,可想到东宫里的太皇太后,还是迈出脚步。
      可还没来得及等她插手,刘彻也发出一声冷笑:“是啊,朕也忘了,从姊也是今非昔比了,当年那个不起眼的长公主女陈阿娇,现在可是堂堂的大汉皇后了?可你也别忘了,朕是皇帝!你一个皇后就敢直呼朕的名讳?朕看太皇太后和太后都没你威风!等你当了——对了,朕差点忘了,你不是个生不出孩子的皇后吗?恐怕没那一天了!”
      刘彻与阿娇成婚至今,一直无子,宫内外早悄悄流传着许多不堪的流言,辱及天子尊严,刘彻虽然知道,却也无可奈何——连太皇太后都暗着提点了他几次,他还有什么脸面去追究别人?此刻提到这事,他这些日子积累的被压抑的怨气、对窦太后的不满瞬间都爆发了出来,也不管身边还有随侍的宫女、宦官以及护驾郎官,大声怒吼:“话说回来,前朝皇帝不能理事,后宫皇后不能生育,都不能善尽其职,可是朕知道羞耻,你不知道!”
      不能生育一直是阿娇的心病,宫中从无人敢在她面前提及片言只语,刘彻今日却在众人面前出言痛斥,阿娇又惊又怒,竟被气怔了。众人也没想到皇帝盛怒之中竟会如此不给皇后面子,一个个吓得面如死灰,离帝后最近的春佗脸色惨白,几乎已不像个活人了,连王太后都目瞪口呆,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半晌,陈阿娇终于回过神来,眼圈一红,泪水扑簌簌的滚落下来,“陛下……陛下竟然如此侮辱臣妾!我——我——母亲!”她“哇”的痛哭出声,捂着脸扭头就跑。王太后脑子里“嗡”的一声,知道又有麻烦了,来不及责备皇帝,匆匆追了过去。
      刘彻料定陈阿娇是去找馆陶公主诉苦,既不屑又烦躁,连母亲也不顾了。他快步奔到郎官队伍中,翻身跃上一匹骏马,大吼:“去平阳侯家,这里没人把朕这个皇帝当回事,朕的大姊好歹不会不认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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