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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国礼 ...

  •   (七)
      风声在耳边呼啸,如体内奔腾的血流,马蹄踏碎的声响,和心跳一样的狂乱而迅速——让刘彻在痛到极致后,竟有种莫名的快意。
      刘彻当然知道霍光送上的那份奏报是什么意思,他甚至轻而易举的就能猜出真正的主使者是谁。
      他是什么人?
      他们——子夫、大姊、霍光、尤其是据儿——以为他是什么人?
      这点蜿蜒曲折的小心思,岂能瞒得了他?
      他们以为他们在干什么?
      保全卫青?
      刘彻脸上浮现冷冷的讥嘲。
      对他们来说,卫青身上担负着的是血亲,是情谊,是卫家的命运,是皇后太子的前途。
      可对他来说,卫青连着的,是大汉的江山。
      从建元二年到今日,半生苦心经营,捏沙成泥,一半靠着他自己都觉得惊讶的悉心栽培,一半靠着他的天赋与勤勉,最终,恭顺豁达的骑奴成了威名远播的大将军,为他洗雪国耻,开疆拓土,为他辅朝理政,匡正得失,成就汉家伟业。
      此后,权势与真心之间,一场的戏演得风生水起,险些连剧中人都当了真。
      这么多年,在卫青身上所耗费的心血,谁敢说比他刘彻更多更重?
      只是到头来,自以为算无遗策,可保两全,却没想到,再经心的呵护,再周密的布置,再深厚的情感,最后依然敌不过——
      天意。
      他是天子,大汉一人,但衮冕之上,还有苍天,九重殿下,还有黄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却还是有他力所不及的地方。
      他是不是太自信了,怎么会忘了这个?
      刘彻想要放声大笑,出口却嘶哑不成声调。
      苏文等人远远站着,看着失态的皇帝,不由得心惊胆战。但刘彻早有命不得打扰,此刻就是杀了他们也不敢上前劝说。正在此时,远处马蹄声飞驰而至,霍光急匆匆追了来。
      “陛下呢?”
      苏文指向刘彻所在的方位,霍光看了一眼,下马就要上前,苏文连忙拦住:“奉车都尉,陛下有令不许任何人打扰,你——”
      “让开!”
      霍光沉着脸,一把推开苏文,整了整衣衫,径直朝刘彻走去。
      “臣霍光参见陛下。”
      居然追到这里来了!
      刘彻心下大恨,刹那间,竟涌起斩了这个固执莽撞的大异于往常的近臣的可怕杀意。他伸手按向腰间,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出来的急,天子剑并未佩着,忽然摸到袖中有件坚硬的东西,当下想也不想的朝霍光扔去。那件东西重重的打在霍光肩头,发出沉闷的声响,落在地上。众人这才看清,原来是一卷老旧的竹简。
      竹简在地上滚了两圈,竟像是有人有意为之一般,皮绳散落,“唰”的打开了。
      泛黄的竹片上,暗淡却能看出经过精心养护的墨色显现出来,是端正而飞扬的“刘彻”两字,两三片竹简之旁,同样的笔迹写着“卫青”。
      霍光一眼认出那是御笔。虽然不若他看惯了的那样遒劲老辣,但那熟悉的构架,以及其中隐隐透出的唯我独尊的气势,确是出自刘彻之手。
      这是什么时候写的?
      霍光心里疑惑,膝行两步,想要上前捡起竹简递给刘彻,指尖尚未触及,却听一声低喝:“不许碰!”
      霍光一惊抬头,只见皇帝正牢牢盯住地上的竹简,脸色极为奇怪。不是愤怒,不是留恋,更像是——挣扎!他晶明的瞳孔深处有源源不绝的缱绻情丝,可眸中闪动的,却是竭力的挣扎,仿佛不许自己陷入那一场回忆中。
      良久,刘彻重重的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种种涌动的情绪已不见,只余清明,却又高深莫测。
      “霍光。”
      “臣在。”
      “茂陵的舆地图呢?”
      这话问的突兀,但霍光做事向来万无一失,当下从袖子里抽出舆图,恭恭敬敬的呈给皇帝。
      刘彻从苏文随身携带的包裹中取出朱砂御笔,冷眼看着舆图中央自己的陵寝,几乎想也不想的,径直在东司马门外、紧邻霍去病墓的上方——那是规划中茂陵功臣第一的位置,也是他早就为卫青预留下的位置——旁写了几个字。跟着,他将舆图扔给霍光,冷然下诏:“大司马大将军长平侯卫青于国有大功,当以国礼葬之,陪葬茂陵,谥号——”他顿了一下,霍光立刻奏道:“大行令上奏,请谥为‘襄’。”
      辟地有德,甲胄有劳。
      “长平襄侯……”
      刘彻轻声念了几遍,断然否定:“不用这个!长平侯的谥号——”他略一沉吟,扬声吐出一个字:“烈!”
      有功安民,秉德遵业。
      的确是适合卫青的评价。
      即便再令朝臣群议,大概也找不到比这更合适的谥号了。
      霍光不由得想起,他的兄长去世时,皇帝同样也否定大行令请奏的“桓”,而更之为“景桓”。
      布义行刚,辟土服远。
      刘彻看人的眼光,从来就是准到毒辣。
      霍光忽然有些不安。
      他不知道,就连他心底的这一丝悸动,都被刘彻不动声色的尽收眼底。
      他们怎么会懂,卫青、霍去病对刘彻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的骠骑将军,他的冠军侯,他的去病——
      那是他一生中最为眷顾宠爱的骄子,是他赫赫功业中最高的祁连山。那混小子总是那么冷然骄矜的漠视着规矩礼仪,那么理所当然的接受他所有破格的恩宠,没有惶恐,没有不安,坦然的向他和天下昭示——陛下给的起,我就接的下!
      所以当他离去的时候,他发属国玄甲为其送葬,他不惜民力从万里之外运来祁连山上的巨石,堆放在他的陵墓之上!
      至于是否破格、破费,他不在乎,霍去病也不会在乎!
      他只要千秋万代之后,人人都还记得,都能一眼看见,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长驱六举,马踏匈奴的盖世功勋!
      那么,卫青呢?
      他的仲卿——甚至连他自己一时都不能明白,怎样的方式,才是适合他的归宿。
      连他们都不懂,世人又会懂什么?
      刘彻冷冷的看着保持着恭谨俯首姿态的霍光,他类似卫青的谨慎隐忍是他喜欢的,据儿作为太子,如同他舅舅一般宽仁怜下,时刻留意民意舆情,体察底层的疾苦的心意和举动也是他所赞赏的。
      只是,他们到底一个姓刘,一个姓霍。
      他宽仁纯孝的太子也会有冒犯君父的心机和勇略,恭谨隐忍的霍光也会有置之死地的决绝和刚毅。
      端看是为谁。
      倘若这次的冒犯、这样的手腕不是为了仲卿,只为了仲卿……
      刘彻冷笑,勉强压抑下心中翻涌的怒意,径自越过霍光,从地上捡起竹简,丢下一句“不许跟着朕”,打马而去。
      霍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葱茏的林木间,愣怔半晌,才忽然想起,谥号虽然定了,可是礼仪——“国礼”二字,未免太过泛泛,皇帝应该知道,有汉以来,从无人臣以大司马大将军身份下葬的先例,此刻他只下了这么一道模糊的诏命,岂不是等于没有?
      霍光低头,看到图上那几个字:“起冢像卢山,高十二丈。”
      霍光忽然笑了。
      按汉律,列侯坟高四丈,关内侯以下及庶人各有差,十二年前,冠军景桓侯去世,刘彻破例以军礼为之送葬,破例将封土定为十丈,如今,却将卫青的封土定为十二丈……
      国礼——霍光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疯狂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国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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