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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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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子夫的产期日渐临近,按例要迁入别馆待产,永巷令本拟送她去上林柘馆,但王太后认为上林初修,别馆简陋,诏令卫子夫移居北宫,派亲信长御宁姜照顾,并命卫长君一同过去。刘彻也不能亲自探望,只能每日派人问候一次。过了十几天,卫青又因家中有事告假。韩嫣则因轻慢江都王被王太后削去门籍,不得入宫。这下刘彻一个人留在未央宫中,可算彻底的无聊了。他又不敢偷溜出宫,怕被母亲发现了生气。如是忍了几日,终于耐不住了。
“卫青不是说告两天的假么?这都第四天了,怎么还没回来?”
随侍的公孙贺小心翼翼的陪着笑:“臣听说是这么回事。卫夫人的二姊少儿嫁给了陈掌,可少儿原本有个儿子,叫霍去病,臣听说他和继父处的不是很好。少儿无奈,将霍去病送回了母家。前几日霍去病染了风寒,卫青一贯疼爱这个外甥——”
“所以就回家照顾孩子了?”
口气不善,公孙贺不敢答话,刘彻眼珠子骨碌一转,猛地笑道:“霍去病——就是那个泼了陈氏家奴一头狗肉汤的小儿?”
“回陛下,正是。”
“嗯……”刘彻点了点头,起身就走,公孙贺连忙追了上去:“陛下要去哪儿?”
“左右无事,朕亲自去看看那个小霸王。”
“臣去传唤车驾。”
“不用,让他有了准备,那还有什么意思?”
君臣一行轻装简从,悄悄到了卫家。公孙贺是卫家的女婿,出入无阻,他止住了守门的苍头不许通报,引着刘彻直入卫青居所。刘彻蹑脚走到门边,仔细听了听,没发现什么动静,干脆一把推开房门。
“谁?”床边的卫青猛然抬头,见是刘彻,大吃一惊,慌忙行礼,“陛下怎么突然——”
刘彻撇了撇嘴:“你把朕丢脑后了,朕只好来找你了。”
“臣不敢。”
“不敢?我看你敢的很——”一语未完,刘彻蓦地双眼一亮,“这就是你外甥?”
“是,去病,拜见陛下。”卫青抱起霍去病,还没把他放到地上,就被刘彻抢了过去。他双手托在霍去病腋下,将孩子悬空挂着,卫青的心都跟着悬了起来。霍去病却丝毫不惧,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直直盯住刘彻,雪白的皮肤和上挑的眉梢将眼底那丝带着些微傲慢的冷凝光彩衬托的格外清冽。刘彻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他正在父爱泛滥的时候,不由越看越爱,笑道:“真是你外甥?我看不像啊,倒像是——”
他还没说出像什么,“啪”的一声,脸上已经狠狠挨了一脚。
霍去病年幼,又刚刚病愈,虽然比同龄的孩子长的高大,那绵软肥白的小脚丫子实在也没什么杀伤力。但刘彻何曾受过如此侮辱,一时竟没能明白发生了什么,等回过神来,只觉得向来引以为傲的隆准高鼻又酸又涩,两眼热辣辣的,似有液体要向外涌。他知道是这混小子踢到自己的鼻子,牵动眼睛要流泪,心中大骂,甩手把人丢了出去,不偏不倚,正落入卫青张开的双臂中。
“去病!”卫青抱住霍去病,紧张万分,“没摔着吧?”
刘彻抹去泪水,见卫青只顾着关照外甥,暴跳如雷:“他个无君无父,犯上作乱的小贼,你还护着他?”
卫青心里明白,刚刚刘彻手下留情,特意冲自己把霍去病扔过来的,为的是不让他受伤。因此对着皇帝的怒火倒也不十分惶恐,摁着霍去病跪下,道:“去病,快谢恩。”
霍去病虽然跪下,仍不肯开口,刘彻见他如此倔强,倒笑了:“这臭脾气是谁惯出来的,你舅舅?”
“你才臭脾气!”
霍去病干脆利落的骂了回去,刘彻愈发高兴,伸手去捏他的腮帮子:“嘴巴还挺厉害。”
霍去病打了一下刘彻的手,见拦不住,要吃亏,回头搂住卫青的脖子,小脸埋进卫青颈窝里,卫青也护住外甥,刘彻顿时拉下脸:“找舅舅庇护,算什么本事?”
霍去病白了他一眼,又偎进卫青怀里。刘彻看着卫青,见他不肯松开外甥,坏笑:“你以为这样我就没招了?”
说着,他竟一把抱住卫青滚到床上。卫青怕霍去病被两人挤着,只得放手,刘彻提起霍去病放在膝盖上,笑道:“生了病还这么不安分,平时你是怎么称王称霸的?隆虑侯的家奴你都敢拿热汤泼他,你胆子比天还大啊。”
霍去病不知道“隆虑侯”是谁——于他而言,是谁也都无所谓,他目前所知的就是这人得罪了他舅舅,因此还是摆着副臭脸对着刘彻。刘彻拧了下他的耳朵,训道:“要不是有朕在后面给你兜着,你就闯了大祸了!小小年纪,一味勇武莽撞——”
“陛下,臣贺求见。”门外突然传来公孙贺急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训话,刘彻顿感不满:“什么事?”
“长乐宫来使报,卫夫人要免身了。”
刘彻大惊,从床上跳了起来,拔腿就走:“这不才九个月,怎么就免身了?”卫青也变了脸色,急匆匆跟着出去,却被霍去病拽住了袖子:“舅舅,从母出事了?”
卫青不好跟他说妇人免身的事情,只得含糊其辞:“没事的,舅舅去看看,你好好休息,别乱动。”
“我也要去。”
“你不能去,听话——”
“别废话了!”刘彻抄起被子裹住霍去病,一把抱起就走,卫青阻拦不及,顺手抓起外衣,跟着刘彻跑了出去。
姅变不净,因此刘彻让卫青带着霍去病去未央宫等候消息,顺便叫个太医给霍去病瞧瞧,自己则去东宫见王太后。馆陶公主和他的三位姊姊都在王太后的寝宫,只是不见皇后。众人依次见过礼后,刘彻问馆陶:“姑母怎么会在母亲这里?”
馆陶听他换了家常称呼,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这几日阿娇身体不适,我去椒房殿探病。没想到得到消息说卫夫人要免身,就赶紧到太后这里来了。”
刘彻知道馆陶是为阿娇不到场开脱,眉头一皱正要说话,隆虑公主笑道:“陛下可见过贵客了?”
“贵客?”刘彻这才看见馆陶身后坐着一名少女,“这位是?”
那少女深深一拜:“淮南王女妾陵拜见陛下。”
刘彻对这位自命不凡的淮南王素无好感,听说是他的女儿,淡淡一笑:“都是宗室骨肉,不必多礼。”
口气冷淡,刘陵也知目下不是讨好他的时机,因此默然。刘彻等了片刻,见全无动静,焦急起来:“都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没消息?”
平阳笑道:“妇人免身都是如此,陛下不必着急。”
说话间,一名黄门急趋入殿:“臣恭喜太后,恭喜陛下。”
刘彻“刷”的站了起来:“怎么样了?”
“回陛下,北宫刚刚来使禀告,卫夫人产下一位公主,母女平安。”
刘彻猛的屏住呼吸,有些茫然的环顾四周,见母亲也是满脸喜色,这才大笑道:“好!好!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他高兴过了头,除了个“好”字,竟说不出别的话来。殿内自三位公主以下,所有人都跪了下来,齐声道:“恭喜太后!恭喜陛下!”刘彻手一挥,笑道:“免了!”亲自斟了一杯酒,双手奉于王太后:“孩儿恭贺母亲。”
王太后虽有些遗憾头胎未生男孙,但这毕竟是她第一个亲孙儿,亦是满心欢喜,笑道:“皇帝该遣使去长信宫,让太皇太后也高兴高兴。还有侍奉的宫人,也该赏赐。”
“还是母亲想的周到,孩儿一切听从母亲安排。”
馆陶听说卫子夫生了个女儿,暗暗松了口气。但见王太后和刘彻如此欢喜,又担心起来。刘陵见她眉宇间带有忧色,低声道:“太主还是该劝劝皇后,无论如何,皇女降生是喜事,皇后退避,一则恐怕太皇太后、太后和陛下不喜,二则风头岂不是都让别人出了?旁人看着也笑话。”
馆陶心中一凛,感激对她点了点头。
自从公主出生后,刘彻便再不往宫外跑,连窦太后都笑言这稚子的哭声比东宫的诏令还管用。转眼三个月过去,该为公主命名了,刘彻从女儿落地就开始盘算这事,因此一早收拾停当,预备去东宫。卫子夫见陈阿娇不在,提醒刘彻:“陛下,是否要请皇后?”
刘彻沉下脸:“请什么?她不去就不去,朕还求着她不成?公主出生的时候她不闻不问,现在还请她凑热闹?”
卫子夫不敢再说,卫青犹豫了一下,劝道:“陛下,这不大好吧?皇后毕竟是公主的嫡母。”
“嫡母?算了吧,我看她恨不得——”
“陛下!”卫青连忙打断刘彻,“大喜的日子,不能说不吉利的话。”
刘彻这才醒悟方才险些失言,咳嗽一声,说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她险些要了你的命,你还事事为她着想?”
“臣不是为了皇后,臣是为了陛下,”卫青看了刘彻一眼,见他面色平和,知道这句话皇帝颇为受用,才小心翼翼的说了下去,“公主取名是陛下的家事,可是天子富有四海,家事即是国事,一举一动,天下莫不关心。论公,皇后是后宫之主,母仪天下,论私,她是太皇太后的外孙女,陛下对皇后纵有不满,也不能扫了太皇太后和窦太主的面子。去年太皇太后将兵权交予陛下,是信任陛下,也是支持陛下,若陛下此时表露出轻视皇后之意,只怕会伤了太皇太后的心,觉得陛下翅膀硬了,便不尊重她了,如此太后也会不安。再说太皇太后一贯看重规矩法度,陛下视后宫尊卑为小事,只怕太皇太后……”
“行了,太中大夫,你还真以进谏为己任了,”刘彻笑着打断他,“春陀,告诉皇后朕去东宫了,叫她也快去。”
“陛下圣明!”
刘彻横了他一眼:“你还瞒了朕一句,是为了你三姊不被说闲话,对不对?”
卫青一愣,刘彻得意的笑了起来:“对了,去病怎么样了?”
一说起外甥,卫青就头疼:“还在臣家里住着呢,臣母年迈,管不了他,总叫臣多回去看看。”
“本事不小啊,这样吧,你还是把他接进宫来,朕亲自管教他。”
“陛下,这不合规矩吧?”
“什么规矩?你怕朕还记着那一脚之仇,趁机报复吗?”
都几个月了还提那一脚,分明就是没忘嘛。
卫青心里嘀咕,嘴上可不敢:“臣不敢。”
刘彻一脚已跨出门外,回头说道:“那就挑个日子,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进宫,怕什么?”
你俩都不怕,就我怕。
卫青自然有他的难处:卫子夫产下公主后,刘彻又封了他一个太中大夫的官职,这是文职,掌议论,可他肚子里墨水不多,每每坐在那群饱读经书的儒生中间便头皮发麻。幸好陛下这几个月没出宫狩猎,他才能抓紧不多的时间用功。若是去病进了宫……除非陛下有本事镇得住他,否则他再别想好好读书!
卫青犯难的时候,长信宫内却是一片天伦之乐。窦太后抱着曾孙,小心翼翼、仔仔细细的抚摸着那张娇嫩的小脸,半日笑道:“这孩子相貌真好,将来必定是有福之人啊!”
“托大母吉言。”
“皇帝给她取了个什么名字?”
“孙儿起乃是一个‘绥’字,请大母示下,可否?”
“绥?何解?”
刘彻笑道:“说出来怕要惹大母生气了,《诗》有云:‘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因此孙儿选了这个‘绥’字。”
“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好!好!”窦太后苍老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我虽不喜儒家,这意思却好。皇帝,但愿你也能记住,民生多艰,需多加抚慰,如此天下太平,方不负高皇帝创业之艰。”
“太后教诲,臣谨记在心。”
“绥儿……绥儿……”
窦太后叫了几声怀中的曾孙,又对王太后笑道:“彻儿真长大了,必定大有作为,我可是彻底放心了。”
对这番赞誉刘彻自然谦逊,心中却想,安定四方是必须的,不过遣使安抚也是安定,领兵平定也是安定嘛。
他想到这里,不由自主的摸了摸鼻子,嗤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