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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赏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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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丢下手中的博箸,细辨正反数目,看着博局上的情势,按住枭棋,又仔细思考了一下,最终提起旁边的卢棋走了两步,对韩嫣笑道:“到你了。”
韩嫣将象牙箸收拢到手中,闭目默默祝祷,刘彻正在饮酒,见他如此虔敬的模样,猛地一笑,险些将口中的酒喷了出来:“做什么呢?博戏也不是第一回了,还怕朕赢得你倾家不成?”
韩嫣睁眼盯着刘彻,微微一笑:“臣心中有一事,恰好趁此局占卜一次。”
刘彻收敛了笑容,修长的手指在玉杯边缘摩挲几下,慢慢的道:“王孙近日总是往宫外跑,可曾听说长安城中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传闻?”
这是切入正题了,韩嫣捏着手中的牙箸,沉吟了一下:“事情倒有,可由臣来说的话,恐怕不大妥。”
“王孙还有顾忌的事情?但说无妨。”
“诺。臣听说最近卫家在戚里扩建房屋,搅扰的四邻不安,万石君家尚且无话,程氏仗着是长信少府的亲家,却不肯退让,据说双方起了几次冲突,右内史都派人调解了几次了,只怕长信少府此时也听说了,目下长安城中多有传言,说——”
“说什么了?”
“前些日子还说是卫家仗势欺人,可近几日又变了,传言皇后擅宠骄贵,嫉妒成性而又无子。卫夫人怀妊以来,皇后与大长公主一直心怀不满,这次不知用什么法子逼迫卫夫人出宫回家。现在连朝中一些官员都私下传言,说中宫如此,无怪陛下——陛下——”
韩嫣本为传话而来,说到此处却有几分害怕,迟疑着住了口,刘彻当然不许他回避:“说下去。”
“诺,说中宫如此,无怪陛下——继嗣衰微。”
这话正中刘彻心病,连随侍的春陀都惊出满身冷汗,皇帝却不怒反笑,指了指韩嫣手中的牙箸:“王孙,快投。”
“诺。”韩嫣投下牙箸,细算数目,提起枭棋走了四步。刘彻一把拢起牙箸,挥手撒出,该走五步。他双掌一击,笑道:“王孙,你可输了。”挪动枭棋,将韩嫣的枭棋吃下。
“陛下圣明,臣当然不及。”
“游戏而已,什么圣明不圣明的,”刘彻推开博局,凑到韩嫣耳边笑道,“至于赌注,王孙可还输得起什么?”
“陛下……”
殿内斗然盈满一室春光,春陀知道接下来是非礼勿视之事,立刻带领众人退出回避,任由他们折腾去。
云散雨收,刘彻心满意足,懒洋洋的躺在床上。一个多月来,他第一次如此心怀畅快。
田蚡门下食客三千,虽然讨厌,倒也不是一无用处。至少,这三千颗脑袋三千支笔引导舆论的力量,绝非门中无人的陈氏可比。
刘彻看着头顶上被微风轻轻吹动的帷帐,翘起嘴角。
母亲自称不通朝政,可对人心和舆论的掌握,却一向不凡。较之陈氏母女狐假虎威的鲁莽,更是行事周密。如今事情闹到窦禹那里,长信宫必定有所闻,就看他的大母如何应付了。
长信宫的反应出乎刘彻意料的快,两日后,他刚起床洗漱,一名宦官匆匆来报:“启禀陛下,长信宫宦者丞入未央宫,如今往兰林殿去了。”
刘彻闻言立刻扔下手中巾帕,大步向殿门走去,可刚跨出两步,又猛地停下。春佗一个收步不急,险些撞在皇帝身上,惊得脸色都变了。
刘彻毫不介意,示意春陀走近,低声对他说了几句话,随即大声道:“去兰林殿传话,说朕片刻就到。”
“诺。”
春陀一躬身,快步走了出去,刘彻转过身,气定神闲的下令:“给朕洗漱。”
“诺。”
几名宫女围拢上来,给刘彻洗漱干净,更衣戴冠,刘彻对着镜子照了照仪容,见收拾的妥当,才满意的出门。等他驾临兰林殿时,长信宫宦者丞早已离开,卫子夫则在门口跪迎圣驾:“妾恭迎陛下。”
这些日子宫中各种流言飞传,卫子夫早有耳闻。可她一以贯之的温柔恭谨,从不在皇帝面前透露只言片语,刘彻心中有数,自是怜惜,亲手扶起她:“快起来。”又扶着她的腰慢慢向殿内走去:“方才长信宫来人了?”
“回陛下,太皇太后刚刚差人过来。”
“说了什么没有?”
卫子夫雪白的面颊上透出一抹红晕:“妾正要禀报陛下,方才长信宫宦者丞过来,赏赐了妾不少东西,妾正要请陛下过目呢。”
“是吗?”刘彻面上惊讶,心里却为自己的神机妙算得意的大笑不止,“都有些什么?”
“陛下请看。”
刘彻随着卫子夫走到正室当中,太皇太后赏赐的物件都供在正位上。最左边的箧中放着黄金五十斤,旁边的竹笥中有二十匹锦,其右依次摆着四张小案,分别乘着玉佩两组、玉杯两对、步摇四支、簪珥四支。窦太后一贯节俭,这次却出了大手笔,金玉珠宝之外,居然还有一对极为艳丽的五色鸟。
刘彻对珠玉之宝视若不见,单提起鸟笼,一边逗弄一边对卫子夫笑道:“这是西南夷那边来的,驯养不易,比金帛首饰更加珍贵,可见太皇太后对你的恩典着实隆重。这些边陲小国虽不曾开化,却不乏天赐奇珍,朕听说南越国还有些鸟儿是能说人言的,更为奇异,可惜不曾进贡,将来朕一定弄来宫中给你赏玩。”
卫子夫微微一笑:“太皇太后的恩典,妾已经承受不起了,不敢再祈陛下加恩。况且,能言鸟为天赐奇珍,陛下得之,自然该先进奉太皇太后、皇太后,岂可偏私于妾?”
刘彻大笑:“子夫真是温柔贤惠,识得大体。”他蹲下身子,将耳朵帖子卫子夫隆起的腹部上,轻声感叹:“阿母说怀着朕的时候没少被折腾,这孩子却如此安静,将来也一定像卫家人的性子。”
春佗悄步走进殿内,见两人正温情缱绻,一愣之后就想退出,刘彻早已察觉,放开卫子夫走了过来:“春佗过来。”
“诺,”春佗急趋至刘彻身边,躬身弯腰,压低声音,只让自己和皇帝两人听见,“陛下,今天一早太皇太后召窦太主入宫。方才长信宫宦者丞去了椒房殿,待了不到一刻。听说他离开以后,皇后又发了脾气。”
刘彻点了点头,挥手命春佗退下,得意的笑容中不自觉地掺上三分冰冷、三分讥讽。
母女祖孙固然是至亲,可也不想想,长信宫的名头,岂是能随便能打的?
卫子夫见刘彻笑的奇怪,忍不住问道:“陛下,您在笑什么?”
“没什么。”刘彻嘴上敷衍,笑容却越发莫测。
他在笑什么?
自然是笑他那自以为聪明,实则愚不可及的姑母。
多年来,她自以为周旋于长乐未央之间,占尽风光,将朝堂后宫玩弄于股掌之中,连昔日的皇后、今日的皇太后也必须依仗她的力量、听从她的意思,却不知那猗兰馨香之中,看似柔弱秀雅的女子,才真正紧握着两宫中的风云变换。
当日王太后说要将卫子夫暂时迁出未央宫,话里话外又盛赞太皇太后圣德仁慈,以皇帝继嗣为重,刘彻就有些疑惑,似乎此议并非是大母的意思。待得知程家是窦禹的儿女亲家,他顿时了然这是窦太主狐假虎威,应是她设法探听到了太史令的占词,想要借天象之变逼走卫子夫,不过卫子夫怀有身孕,太皇太后又颇为忌惮“女祸”之事,所以她不敢对太皇太后明说,而是冒险直接找到太后。
她本意借着太皇太后亲女的身份,让王太后相信此乃长信宫之意,继而亲自像皇帝施压,不知不觉间就把事情办妥。可惜想法固然美妙,实施却大有破绽。王太后何其精明,早看穿了她色厉内荏,自然不会轻易让她遂心。只是王太后向来谨慎,谋定之后出手之前先摸清了皇帝的底牌——若刘彻继续对太皇太后妥协,她也自有应对之道。如今刘彻为兵权不惜与太皇太后撕破脸皮,她当然要支持爱子,在后宫中狠狠打击窦氏势力。因此王太后表面上顺从窦太主的意思,实则大造声势,策动舆论,反按了一个依仗长信宫,骄贵善妒,以致皇帝继嗣衰微的罪名给陈阿娇,反掌间扭转战局。
如今事情经由窦禹闹到了太皇太后那里,为避免被说成是陈阿娇妒悍的靠山,她不得不厚赏卫子夫,以表明态度,撇清干系。只是长信宫莫名被民间一番议论,这火气怕是不易平息的。
此一役过后,刘嫖得有好一阵子不敢找卫子夫的麻烦了。
刘彻越想越是得意,晃了晃鸟笼,大声道:“来,朕给你找个地方挂上。”
卫子夫本想阻止,但见刘彻兴高采烈,摇头一笑,随着他去了。刘彻将鸟笼挂在窗边,正歪着头审视是否相谐,春陀恭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陛下,御史中丞求见,会稽有上疏送到。”
东瓯有消息了?
刘彻目光一闪,对卫子夫丢下一句“朕明日再来看你”,匆匆赶回宣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