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栖故纸》》齐筱楼

14、第 14 章

　　那就是“小瞎子”。
　　从“小菩萨”到“小瞎子”前后不过三个月。
　　很幸运的是，月如霜并没有登高跌重的失落感，反而有点儿享受当瞎子的感觉。毕竟面对一个瞎子时，很多人都会降低自己的提防心。更何况，月如霜只是短暂地、彻底地瞎了三天。三天之后，双眼可见微弱的光芒，看东西像是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虽然不是很清晰，但是坐卧行止已无大碍。
　　不过，月如霜很乐意做一个存在感很低的瞎子。
　　一者，关闭视觉后，听觉会变得更为敏锐，脑子也变得更为清明。而又因为心无旁骛，曾经见过的诸多剑法、剑招、剑谱逐渐在脑海中变得十分清晰。比如说，她陆陆续续地想起了“太息剑法”的剑诀。
　　说来也奇怪，“太息剑法”是藏剑山庄开山老祖招摇道人自创的、至高至深的剑招，也是弟子入门必须修习的剑术，有“来如风雨，去似微尘”的美称，且曾有人凭借此剑法成为了江湖上宗师级的人物，可传到最近几代却不知在何处出了岔子，背得越熟练，忘得越快，邪乎得很，导致月如霜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哪一代掌门将口诀传错了。
　　如今月如霜算是有了几分明悟，这“太息剑法”和天残剑算是绝配，二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太息剑法”是心境磨砺到了一定程度方可摸得门道，天残剑则简单粗暴多了，断手断脚、五感全失都来一遍，功法自成。前者虐心，后者虐身，都是磋磨人的玩意。
　　老话说“虎落平阳被犬欺”，月如霜如今别无他法，只能一心一意地练着。曾经每日挥剑三千，如今每日在脑中挥剑三千，美其名曰“养剑”，倒是与她藏剑山庄弟子的身份十分契合。
　　二者，瞎子容易被人轻视，轻视则会在不经意间暴露自己的秘密。
　　比如说，南爷轻易不离手的本子其实绘的是山体走势图，乙亥洞凿的方向就是按图所示。月如霜甚至有理由怀疑，南爷还参与了其他矿洞的挖凿。暂时还不清楚他这么做的目的，但是他会一些旁门左道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什么炼金术、寻金术之类的，兴许南爷便是凭此获得了郝寨主的青眼。
　　比如说，花和尚与南爷一言不合，大战了三百回合，然后叛出了乙亥洞。没过几天，成了隔壁的戊寅洞洞主。可月如霜却清楚地记得，那日清晨南爷和前任戊寅洞洞主并肩而归，花和尚出手偷袭，南爷搭了一把手，这才导致隔壁矿洞易主。很显然，二人在不知不觉中早就达成了某种共识，说不定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又比如，南爷又捡了一个女子回来顶替花和尚挑矿石的重担，名叫黄莺儿，是一个明眸皓齿的美人，看着不识人间疾苦，其实是一个两面三刀的戏子。南爷在时，同情心泛滥，时不时地帮月如霜干活，言辞间满是怜惜，恨不得以身替之；南爷不在时，咒骂、抢水、夺食、下毒，花样百出。虽然月如霜喝下那些下过毒的水之后，活得越发活蹦乱跳了。
　　月如霜觉得黄莺儿这人变脸比翻书还快，十分有意思。若不是自己现在不能动手，很想送她一个有意思的死法。
　　卧龙凤雏一脸战战兢兢地看着黄莺儿，小心翼翼地护着月如霜。余人满脸看戏，时不时添柴加薪，似乎想看看二人的手段谁更胜一筹。
　　月如霜很能理解这些人想找乐子的心情，但是并不想将自己变成乐子。但她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人是南爷捡来的，最好还是由南爷解决。
　　这一日清早，月如霜随着南爷和黄莺儿茅屋去解手，惊讶地发现彼岸花不仅存活了下来，而且已经开始盛开了，绚烂如火，如梦似幻，美得令人目眩神迷。
　　像往常一样，月如霜听了一耳朵的八卦，还是关于南爷的八卦。原来用极阴极阳功法交替的取矿之法便是他想出来的，在那之前全靠铁锹挖和内功震，矿道起火、坍塌的事故层出不穷，人命如草芥，尸堆如山。
　　因为是小解，月如霜很快便出了茅房，在风雨廊中与南爷一起等黄莺儿，一坐一倚，相对无言，唯有春风拂面。
　　自从折梅后，二人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确切来说，二人之间本就不熟悉，以前话多，纯粹是因为月如霜爱没话找话。如今月如霜沉寂了下来，自然是无话可说。
　　南爷是一洞之主，也是少有的体面之人。和其他人比，至少能有几身衣裳可以换洗。着了春裳的南爷，那满脸密布的络腮胡好似也得到了春风的滋润，长势喜人，下半张脸全都成了它的地盘，只剩下狭长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还在疆域之外。
　　若说衣裳单薄，人尤甚，本就高瘦的身躯干瘪得像隆冬里的芦苇杆，好似风大一点儿都能把他吹走。远远望去，又像一棵耗尽了精气神的病树，命不久矣。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晨风，带来了落花的芬芳。月如霜深吸了一口，努力地汲取着这极为珍贵的鲜活气息。
　　如果不是眼角瞥到南爷袖口露出的半截手绢，月如霜愿意一直沉默下去，闭上眼睛继续感受大自然的馈赠。
　　那是一方磨损得起毛的手绢，布料寻常，是普通人家所用得起的棉麻，针脚也寻常，歪歪扭扭，如同出自稚子之手。如果不是上面所绣的图案极为眼熟，月如霜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其实绣在上面的图案也十分寻常，不过是乱石中长着几株野草，像开着青色小花的野韭菜，有几分野趣而已。只不过这种野草名祝余，长在招摇山，而招摇山便是藏剑山庄的所在。只不过那方手绢是她多年前亲手所绣，没有什么花样子，是自己循着《山海经》的记忆摸索着绣的。
　　那时她在金陵城外，几乎是戴罪之身，少林传令要空闻大师拘她回去受审。后来不知怎的，大和尚让他准备拜师礼。当时的她，已经落魄到了两袖清风的地步，哪去寻什么像样的拜师礼，只能寻了一家寻常百姓借了针线，随便绣了几株祝余草。
　　东西十分寒酸，本也没怀什么希望。试想一下，连少林都容不下她了，岂还会对其他的门派抱有希冀，不过是不忍辜负大和尚的心意罢了。
　　没曾想，大和尚还真把这个事情做成了。没多久便收到了藏剑山庄的消息，让她启程去招摇山。
　　至于这方手绢，此后再也没见过，自己也不曾关心过。
　　可是，三年前藏剑山庄的精锐悉数葬身于洞庭湖畔，后来藏剑山庄也在一夕之间覆灭，就连师父坟前的野草都有一丈高了。
　　眼前这人，或许和自己的师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