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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 ...

  •   皇帝薨了。
      凉国的群臣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知是感叹的多,还是松了一口气得多,皇帝做到他这份上,也是有些稀奇了。
      国家动荡,上位不可一日无主。早年先帝考察各王子品行学究,就定了三皇子即墨为储,告示天下。如今虽未有遗诏,即墨得皇太后及巫马寐大将军等人力挺,也算是名正言顺地要登基。
      仓皇半月,内务府总算将一切准备齐全,各国又托使臣送来大批贺礼,三皇子府内也一片忙乱,只等大典过后,搬入禁宫之中。
      七月初七,日间登基大典,夜间便是群臣宴,凡是和皇亲国戚沾些关系的,个个都忙得四脚朝天,却只在三皇子府里,还有个闲人就那样荡来荡去。
      腰上别了把剑,大摇大摆地走在亭桥之间,手上还拗了一枝新发的桃花,魁梧身材,却是吊儿郎当的样子,摇头晃脑一句断一句地哼着调儿,只是跑得魂都找不着了。
      在这府里转了两圈就迷了方向,也不着急,脚下还是定定悠悠,大不了便是错了晚宴,没什么好可惜的。
      谁知对面一群人过来,竟是打点好了行李要走的戏班。他往旁边一立,眯着眼睛一个个细细地打量过去。
      未甘见了一个半戎半儒的人靠着栏杆站在桥上,晒得黝黑的面上倒还是英气勃发,差不了就是加冠的年纪,眼角向上吊,笑起来都是一股邪味。
      他静静斜靠在栏杆上,定定地扫着这一群人,未甘被那眼神瞧得极不舒服,像是被人扒了衣裳似的,瞪眼鼓腮呵过去:“看什么呢,没见过戏子么!”
      未明赶紧将他一拉:“乱说什么,还不给八皇子赔礼。”又向那男子一礼,“八皇子,未甘年纪小不懂事,冲撞了,望您还不要往心里去。”
      司空一挑眉看他,长得挺清爽的男子,神态不卑不亢,倒是和一般戏子不一样的,随口就问一句:“在外领了那么多年的兵,不想都城里竟然还有人记得我司空。”
      未明知是千载难逢的机遇,正身淡笑回道:“八皇子从小骑射武功过人,次次围猎总是独占鳌头,教人如何忘得。”
      司空听了一哦,再细细打量他的眉目,却无甚记忆。
      “在下曾是六皇子案前伴读,曾随几场围猎,有幸见过八皇子身姿。”
      司空再一思索,恍然大悟,指着他道:“你是那个御前破阵索墨的罕井!”
      未明一笑:“难为八皇子还记得我这么个无名小辈,只现在入戏班改了名,称未明。”
      司空咧嘴露齿一笑,整张脸显得阳光万分,大手拍了拍未明的肩膀:“呵呵,小子你那时风光,为了帮六哥索一块墨,破了卢蒲老儿的八角阵,连父王……”
      话到这里,他们脸色都是一变,不再往下说了。一咳嗽,转眼调了话头。
      司空一扫他身后的戏班,眉目渐渐有点不屑出来:“六哥那人,亏得你掏心掏肺地对他,怎么就到这般地步了?”
      未明一笑。却是黯淡了许多:“六皇子自是由他的思量,皇上断的案子,谁都不好说话。”
      司空一嗤:“领兵做将的,护着自己人的本事都没有,怎么出去打。你当初若是跟了我,几年纵横疆场,凭你本事,现在也是一番功成名就了。”
      未明不说话。
      司空神色一闪,大手又是对着未明的背几下:“国家正是用人的时候,将才不再战场上用,腌在花卷后院里算什么,你等上几日,我去同三哥说了,要你去军营里。断戟残钩,铁血沙场才该是男儿本色。”
      未明眼里一亮,激动得身子都有些抖,对着司空两手加额一拜:“未明多谢将军提点!”
      八皇子的称呼远没将军来得气派,司空咧嘴开怀笑笑:“别再用那脂粉名字了,就叫罕井,当初这名字可是让卢蒲老儿咬牙恨了一阵的,哈哈……”
      司空再和他说了两句,就告别转身走了,想像他当年在宫里学堂,也算是有些名气的聪明人儿,怎么就落到这般地步的,也罢,那些不晓得惜才的蠢物,白给他捡了这个便宜。
      心中还在思量半晌,却是不知不觉走得愈加偏远了,等完全迷了路,想找个人问下都不行,只好硬着头皮再往前走,踱到间见着破落的小院外面
      院门锁着,里面却有声响,他总是好奇的,翻身飞上围墙顶上向内看,却差点吓得他脚下不稳。
      院里是个蒙了面的红衣女子,一头骇人的白发直铺下来,顿时看着如雪山盖顶,空气都冻住了。
      以为自己乱闯了姑娘家的闺房,司空吐吐舌头就要出去,却听得一声笑斥:“畜牲,喝人血喝上瘾了么?”
      忍不住再回头看了一眼,恰她抬起头来,一下就看见一双极清澈的眸子,冻得如数九寒冰。

      晚上的群臣宴,即便三令五申地说了要勤俭,可新皇帝上任,还没摸清脾性,谁马虎得?巴巴结结地整了一晚上的歌舞,可毕竟还是仓促,让人看着提不起兴致来。
      司空坐在皇帝右手,已经打了不知道多少哈欠,一点也没有要瞒着即墨的意思。
      即墨见他皇弟还是这般不加掩饰的心思,不由笑道:“怎么了大将军,我这群臣宴似是不合你胃口的很呢。”
      司空一挥袖对着上面一礼:“军营里待多了人都变得粗惯,也赏不得这些文邹邹的东西,花大价钱买那些歌舞,还不如给兄弟们些票子去窑里乐乐呢。”
      即墨本来今天就是大喜庆,听了这些粗话不怒反乐,举酒笑斥道:“西北待得你都反了,祖宗面前也说得出这种话来?什么时候抓回来,在朝廷里面圈两年才好。”
      他嘻嘻笑笑:“朝廷里面有皇上镇着,要我做什用?我和兄弟们纵马杀敌,过得快意的很。”
      即墨神色一黯举杯敬他:“八弟,这些年是苦了你了,皇兄心里自然清楚,只是朝内无将帅之才,我凡事又不可亲历亲为,才让你在那西北苦守三年,为兄我心意便全在这杯酒之中。”
      司空眼内神色一闪而过,随即朗声道:“冲皇上这一番话,莫说三年,就是三十年臣也当尽忠职守,才不辜负了皇上心意!”言毕一仰头,将杯中酒尽数灌下。
      即墨也坐在上位上笑:“得将如此,复何求!”
      司空待到了机会,正要和他说罕井的事情,却听得下席哗然大喧。
      刚才的华复歌舞退尽,只有个遮了面的女子抱着琵琶缓步过来。
      一件黑色镶红罩袍,无妩媚,倒是雍容贵气,一帘东珠穗银垂在面前,两端勾在耳后,遮去了双眼以下的面容。一举一动里既无风尘俗气,又无闺中脂粉气。
      最让众人惊骇的却是那一头白发,印着月光华如银,纯似水,半绾半散,髻上左四右三插了七根乌铜木簪,眼睑勾线描金,除此再无饰物了。
      众人盯住她不放,想着当众如此蒙面,又是满身风华,必是个玲珑美人儿,无奈那双眼睛却不甚出众,一丝媚态也无。如此还不要说,若有些桀骜不驯,到也给人看是清风傲骨,不是这风尘能掩,只是那双眼虽大,却颇有些松散,便是眼角的金线描得再勾魂,看上去也只是清澈的样子。
      稍微走进一些,有个眼尖的人盯着她发里的木簪瞧了半天,恍然浑身一抖,低下头去再不敢多看一眼了。
      七根木簪插在雪白的发里,分外的夺目,那人借着烛光看得清清楚楚,女子簪发用木的极少,何况乌铜木,虽然千金难求,却是棺本材料,保尸身千年不腐的,用来做木簪是极大的讳头。愈加放肆的是那些木簪,细细一看便会发现,根根雕的竟然都是凤凰衔珠。
      她走至场中央,向上座一礼,便坐下,收抱琵琶在怀。
      人声未断,她也不等,五指一拨便是一串铮铮铁马声,硬将这静夜撕出一条裂缝,场内人立时安静下来。
      她一人在台上,竟是谁都不入目,微微侧头看着弦,那一串串的东珠随着向旁斜去。
      五指上下撩拨,迸出的音调声声催人,刀光剑影几欲逼面而来。她还是沉着眼睛,一点不动声色,金铮铁马呼之欲出,纤指冰冷上下。
      只是琴者始终未动情,置身冷看着,听得人只是心惊,却无多少动心动情。
      司空细细回味半天,听不出多少豪情,苍凉倒是满满的,还有一层愈加一层的危机四伏。如此过了半晌,回头向即墨打笑道:“不想皇上身边还藏了这般的美人,怎么就舍得亮出来。”
      即墨淡笑:“是月上玲珑里出来的人,看她样子怕是破了相,不似皇弟想的那般姿色。”
      司空倒是借着酒兴,微醺地向他说:“那东珠帘后面是不是美人儿,皇上可要与臣赌这一把?”
      即墨也是好心情,随口应道:“怎么个赌法?”
      “皇上说了她不是,我却要赌那台上是个绝代美人儿。若真是,连那美人儿,为臣要斗胆从皇上原太子府里要三个人,呵呵,若不是,皇上你就发我边疆驻守十年好了。”
      即墨笑道:“有何难处!只是你本就是要边疆去的,这般来朕岂不是吃亏,可不要你背那枉上的罪名,朕若赢了,你将你府里埋的那坛藏楼可要老实交出来。”
      司空皱了皱脸:“皇上,都快八年了,您还惦记着那坛酒呢?也罢,食色性也,要是抱得美人归,那一坛半坛老什子酒算得了什么。”
      即墨顿了顿酒杯:“如此言定,只是你要如何见她面貌?”
      司空笑:“皇上一言九鼎,想是不会赖了我的帐的。掀别人姑娘家脸面这种事情,还是让为臣这个粗人来做得好。”
      说罢从台上抓了两根银签,信手便向着台上女子的面飞过去。湘楚冉、巫马寐和深云户知道这里面的关系,开始只在一边坐着,却是突然见了两道寒光射向台上女子,均一愣,要出手相救,却是慢了半拍,射出去的银签子都堪堪擦过,两道寒光还是向着女子面部飞去。
      在场有些功力的都见着了,更见着那两道银签是从上座发出来的,一时谁敢造次。
      却看那银发女子,行曲正到急性处,纤指飞扬,残像连成一片,乐声急促,似是马蹄狂乱,又似短兵乱接,听得人喘不上气来。
      两道寒光行到极近处了,她却是手上一发狠,撅了半片指甲,三根琴弦全断,一时炸飞开来,竟抽去了一根银签。
      乐声戛然而止,夜空里却还残着刚才的金戈铁马,一时竟没有声音。
      她右手淌血,按住断了三根弦的琵琶,缓缓地抬起头来。便是这时,右耳边一丝红腥出来,那东珠穗银竟慢慢散了开,一串一串地滑下来,砸在青石地砖上,如珠落玉盘。
      那银发女子,这时才是全部面貌都现在了众人面前。
      一时竟无人可说话。
      惊鸿一瞥,疑为天人。
      银月照那华服雪发女子,抱着琵琶缓缓站起来,素白无瑕的脸,美得不沾一丝人气。轻轻向上一礼,举手投足之间自成气候,便是王公贵族也比不上的雍从淡雅。
      挺身独站在台上,头稍低,眼中清明,唇边带笑。夜风吹得衣诀翻飞,髻上七只乌同木簪,竟同鸟之振翅,似是娥宫里人,偷尘下凡一趟,便要乘风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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