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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6章 老九门(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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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像老佛爷一般被恭恭敬敬端出来的老太太一身素衣,满头银发整齐地捋在耳后,和那外表不符的是,她每一步都走得相当稳健,似乎根本用不着人扶——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她像老佛爷,因为这老太太的举手投足之间都充满了一种气场,哪怕就是那只被搀着的手,也透露着威严,而不是老态。
她那乌黑的眼睛望过来的时候,更是把我惊了一跳,我顿时开始后悔自己之前的想法,这老太太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一下子就把我所有掖在心底的小伎俩全体击碎了。
“就这么点胆子?连话都不敢说了?”那老太太轻蔑地一笑,嘴角居然不显一丝皱纹,尤其诡异,“坐。”
她说罢就倚着那太师椅坐下来,我自然而然地就认为另一边是为我留的,傻啦吧唧地点点头走过去,谁知道屁股还没碰着那红木椅面,粉红衬衫就对着我的背一拍,顺势推了出去。
我毫无防备,一个踉跄朝闷油瓶跌过去,还好他人站得够稳,伸手把我一捞,要不然我俩就直接抱团以保龄球瓶子状滚地了。
“谁让你坐了?”粉红衬衫双手搭着椅背,脸上的贼笑有点儿幸灾乐祸。我气的头皮直炸,对他怒目而视,心说他这一拍,可把我老吴家的面子连本带利地拍没了,妈的我不能坐难道还你小子坐?撇开那仙姑不谈,这屋子里还有谁的辈分能比我高?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实在是天真的可以,居然忘记辈分这东西和年龄是没有绝对关系的,我铺子旁边那卖臭豆腐的小老板,就有个六岁大的小舅子。
这时一直站在珠帘前的那个人才缓缓走过来,到我面前的时候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落座。
我脑门子上全是虚汗,又不敢用手去擦,这是我多年混迹商场养成的习惯,无论谈判还是谈生意,最重要的就是气势,谁先露出疲态,谁就先完蛋。偏偏今天遇上的全都是人物,我他娘的还真有点六神无主了。
闷油瓶站在我旁边,好像一点情绪变化也没有,不过就算是曾经有过我也不会知道,我现在满脑子都在分析着当下的情况,所以就连那老太太后面跟出来另一个人也没察觉,还傻呵呵地以为自己能和她平起平坐了。
心虚归心虚,样子总是要做足的,起码不能让别人看出来我根本不知道闷油瓶要找什么。而且这仙姑之前还提到了我爷爷的别号,看样子必定是冤家对头了,于是我便装出一副兵来将挡的样子,假笑道:
“老太太,不知你这么大费周章地找我们两个来,有何贵干?”
老太太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杯子放回茶几的时候,发出‘噋’的一声轻响,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就像等县太爷升堂一样。
她目光一转,对我道,“你知道站在你旁边的,是个什么人?”
我一愣,对这没上下文的问题有点傻眼。我不由自主地就朝闷油瓶看过去,心说旁边的是谁?这还用问吗?亲爱的小哥,闷油瓶,张起灵,专业级失踪团队大队长,年度闷骚好男儿冠军,没牌子的连帽衫代言人……可我要真这样回答了,又有什么意义?
我冷笑一声,“您这是什么意思?”
“那我再问你,你又知道你旁边的这个人,要找什么东西?”
这老太太显然有备而来,把我们的底探了个一清二楚,我杵在那里半天想不出什么话来回应,整个屋子里也是一片鸦雀无声,空气冷得仿佛要把我从里到外全部冻结起来。
“那看样子,你更不知道这小哥刚才为什么二话不说就和解子动起手来了?”见我依旧憋不出声,她又捧起杯子,摇摇头,“就这要命的个性,比那老狗还不如。要是五十年在长沙破土丘外接应的那个人是你,那估计你们吴家也后继无人了。”
我立刻就不服气了,心说你老太太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身边又王朝马汉地站了一堆人,看起来像模像样的,说话却带着一股子市侩的酸劲,就算是和我爷爷结下过梁子,这都多少年的沧海桑田了,何必再深深地惦念着呢。
想到这里,我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就想起一个名词,再一转眼,重新审视了一下这屋子里的几张面孔,一种说不清楚的强烈感觉就从尾椎一路上升到背脊,不知道应该是震惊还是恐惧,等一阵风把我的魂吹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背上的衣服已经汗湿地冰凉一片了。
要说这世上除了我奶奶,还有哪个长情的老太太能对我爷爷如此爱之深恨之切的,也只有一个人了。
霍仙姑。
我忍不住又瞄了坐在另一张太师椅上的那个瘦长男人一眼,只怕自己要面对的不只是几十年前那个名扬白沙井的斗下仙姑,以前听爷爷口述编成的那本私家笔记,今天可能要派上用场了。
“……您?……难道是……霍仙…”我啧了一声,猛拍了下自己的嘴巴,改口道,“…婆婆?”
谁知我刚说完,左手就被猛捏了一下,抬头一看却发现是闷油瓶,他没朝我这里看,依旧直视前方,我正纳闷,他又快速用下巴指了指霍仙姑的方向,好像要我注意什么。
但是这个两方阵营面对面的环境里,我们之间任何细微的小动作都会被无限放大,我还没来得及猜透闷油瓶动作里的意思,只听那霍仙姑冷笑一声:
“你也别瞎恭敬了,就这么点小聪明,丢人现眼。”她那两只乌眸紧盯着我,对粉红衬衫缓缓道:“解子,把那东西拿出来,让吴家的小少爷看看,是不是他们在找的那样?”
粉红衬衫这才一笑,敞开腰后的西装伸手过去掏摸,我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动作,心想这折腾人的玩意儿终于要露出庐山真面目了,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绝世宝贝竟能把闷油瓶连人带魂一起勾跑。
老宅里点的全是煤油灯,光线相当昏暗,粉红衬衫从背后抽出那长条状的东西往茶几上一按,动作快的就像墙上晃过的影子,那速度摆明了是不想让人有机可趁;我稍稍上前一步定睛看,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那他娘的不是闷油瓶的乌金古刀么?!
我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想那乌金古刀不是早该在塔木托的沼泽里香消玉殒了,怎么这会儿又出现在北京的老宅里?
我看了看闷油瓶,他面色冰冷,眼神直的慑人,简直是钉死在那张小小的茶几上。但至少由此可以推断出,那刀确实是真品无疑;而且我也能理解为什么一向生人勿近的闷油瓶会跟着一个素不相识的戏子走了。
从古至今,神兵一出,他娘的必有浩劫啊,我无声感慨,看样子这霍老太太绕了一大圈,就是想靠这把意外得手的古刀引我们两人上钩。
“开门见山地说吧,这乌金古刀确实是好宝贝,不过毕竟不是我的东西,所以这刀你们想什么时候拿走,就什么时候拿走。”
我心说开门见山个鬼,明明两句话就能表达完的意思,非要分成几段说,不是那老人家的思维比较拗,就是她根本还没说到点上,这开门见山,还得再开一会儿。
闷油瓶估计也料到霍老太不只是想做个雷锋那么简单,和我一样定定地站着不动,我们俩就这么昂着头对着她看,也不管恭不恭敬了,我吴邪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实在不想在一个口下不留情的老太太面前装孙子。
霍老太扫了我们两个一眼,“怎么?不给要抢,给了又不动了?”
“不是,霍婆婆,你这么大老远地给我们捡回来,我们要是一声不吭地就拿走了,这不是太不好意思了嘛。”我压着火气接上去,给她铺了个台阶,话里的意思就是您可以顺着我的不好意思走下来提交换条件了。
老太太看了我一会儿,露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她的脸不像那种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只剩下皮和骨头,只不过那玉石般的肤色和不带皱纹的眼角,放在一具年近七十的老妪身上,效果更加惊悚。
我知道这次她不准备再打太极了,便正了正站姿,准备接招。
“两个星期前,解子走了趟塔木托,不过去的时机不对,除了在沼泽地里找到这把宝刀,什么也没带回来。你们要是觉着白拿我老太婆的刀不好意思,那就帮我们夹一次喇嘛。”
听到塔木托这几个字,我顿时一惊。
我在那里收获很大,但也失去的更多。那阴湿险恶的丛林,陨石般诡异的西王母洞,爬满灰白虫卵的人脑,机关枪扫射火把燃烧充斥血光的人脸阿宁发青的尸体混合着陈文锦下洞前的眼神以及闷油瓶夹在我们中间瑟瑟发抖的模样……分散的画面全都像一波又一波的浪头似的冲我打过来,几乎没顶,让人喘不过气。
如果有机会再让我选一次,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有勇气地跟着阿宁的车队硬闯那个叫做塔木托的地方。
……我不知道。
可能在潜意识里,我每接近所谓的真相一步,心里就多一分抗拒;尤其在闷油瓶二度失忆之后,我曾经自私地想过,要是他干脆把过去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哪怕真的就成了个傻子,只要不再和那二十年的人和事有任何关系,就是要我白养他一辈子,我也愿意。
但是我太了解闷油瓶的个性——从我在三叔铺子的楼下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那绝对不是一个留得住的人。
所以只能换我这个逆来顺受的好人舍命陪君子了。
“我去,吴邪不行。”
我张着嘴巴还没说话,闷油瓶居然斩钉截铁地冲口而出,这一下子把我搞得非常尴尬,心说你他娘的就是嫌我拖后腿也不用说的那么直接吧,什么叫我不行,你张起灵凭什么就给我做主了。
“行不行,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霍老太瞥了闷油瓶一眼,语调变得阴阳怪气,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却选了最无关紧要的一句,“实话告诉你们,我这次请来这么多人,几乎集合了半个老九门,就是想彻底结束这件事情。你们要是有脑子,就自己好好想一想,这一趟可不是旅游,错过了还有第二次的。”
我的视线马上就重新投回那瘦长的黑衣男人和他身边的粉红衬衫身上,心里的讶异程度决不低于听到美国911的消息,难怪我总觉得气氛压抑的紧,这霍老太居然把原老九门的后人全部找出来了——不算我和闷油瓶,那个被叫做‘解子’的眼熟粉红衬衫应该和解连环有点关系,霍仙姑自不必说了,就是不知道那蓄着一头长发的瘦高男人是哪一家的——我在脑子里拼命回忆着爷爷从前告诉过我的旧事,那男人看上去有五十出头的年纪,但面貌依旧棱角分明,再说的夸张点,我觉得他和那粉红衬衫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东西,是一样的,有种天生的媚劲。
我盯着那人集中精力地回想,竟然忘了要表明一下自己的立场,几秒钟的沉默之后,只听得闷油瓶低低地又答一句:
“……不行。”
粉红衬衫一笑,双手插在裤袋里,缓缓朝我们走过来,“说了那么长时间还是白搭,看样子这买卖是谈不成了。”
他说着就靠近我身边,居然冷不防地把伸手把我往后一拉,等我一回神,才发现自己的脖子被死死的架住,离闷油瓶足足远了好几步!粉红衬衫的动作快到让人防不胜防,就连闷油瓶也一脸惊愕,没想到刚才还是圆桌谈判,下一秒就短兵相接了。
“霍婆婆的意思,刀你想拿就拿,没人拦你。”粉红衬衫朝他笑道,“还想要人,你就来抢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