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醉笑本尊

4、一 梦迷（4）

　　重回岘匿迷谷的生活安逸而平和，阿九坐在草庐里望着满天的星斗，四周是不知名的虫子清脆的叫声，白日里的花都渐渐谢了，隐隐昏暗中散发着阵阵清香。
　　孩童时代，他便是在这片混合着草药与花朵的清香中恬然入睡，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甚至连梦都不会做，一觉就是大天亮，直到蠹鱼孙在水面扑腾了，少艾才会掀开他的被子捏着耳朵叫肚子饿。
　　然后睡眼惺忪的去厨房做两碗焦掉的面糊顺便把前夜剩下的馒头抛入河中，在慕少艾呼呼又啊呀的聒噪声中，开始日复一日的平静生活。
　　做饭，吃药，种草种花，练练轻功，和蠹鱼孙斗嘴，和慕少艾斗气。
　　就仿佛是一天之中全部的内容了。
　　没有争斗，不会失去，谈不上轰轰烈烈，却是再美好不过的流年。
　　阿九，阿九，你在干什么？蠹鱼孙浮上水面：这么晚还不去睡，慕少艾呢？
　　跑到湖边蹲下，阿九道：少艾还在洗澡，现在时辰还早，我想在外面玩耍一下。
　　哦，那蠹鱼孙来陪你吧。
　　好啊，蠹鱼孙，你说我是不是在做梦，怎么一下子就回到这里来了呢？最初的惊喜之后，阿九渐渐开始思考自己为何从孤鹰沙漠回到岘匿迷谷，就算是少艾来找自己，他又为何不早一些出现呢？
　　江湖上都知药师已亡故，就连前几次遇见素还真也没有听过任何的口风。
　　呃，这嘛……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现在你们都回来就好，你们不在的时候我一个人在这里很寂寞啊，只有老屈仔会来喂我吃馒头，但是琉璃仙境的口味总是不够和我的胃口啦。
　　哈，你当心被阿屈听到以后就没的吃了。
　　有撒关系，你们都回来了，我当然要吃阿九做的玉米馒头啊，又香又甜，还有焦掉的地方都让人格外怀念。
　　阿九摸摸蠹鱼孙的脑袋，干脆坐在湖边和它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来。
　　约莫半个时辰，慕少艾披着衣服走出来寻他：阿九，要不要睡觉，天色不早了。
　　抬头看看墨蓝色的苍穹，缀满了宝石一般闪闪亮亮的星辰，阿九冲慕少艾招手：少艾我们看星星好不好，我现在还不困。
　　啊呀呀，现在身体健康居然就把早睡早起的好习惯丢掉了么，好吧好吧药师我就好心的陪你这个孩子耍一会儿，谁让药师对美丽的景物总是没有抵抗力呢。说着慕少艾却不走过来，反而转身回屋。
　　阿九拍拍身边的地，清掉碎小的石子，他知道慕少艾是干什么去了。
　　片刻，背后响起脚步声，肩头一阵暖意，慕少艾将狐狸皮的披风搭在他的肩膀上掖好：晚上还是要当心着凉。
　　说罢就在阿九身旁席地而坐。
　　月色透亮，淡淡的明黄耀在湖面上，倒影出两个人肩并肩的样子。
　　慕少艾侧头摸摸阿九的头发：小阿九，你的父母为你取这个名字便是希望你能健健康康，活的长长久久，现在终于能够实现了。
　　阿九猛地抬头，紧紧的盯着少艾的眼睛，手不自觉的握住他的。
　　父母，这是慕少艾与阿九之间的禁忌话题，在换心之中封印的记忆也随之唤醒，阿九的脑海中划过许许多多的片段，他看到年幼的自己有一双和蔼可亲的父母，看到自己的族人热情善良，看到家园的美好，看到有一天来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叔叔，那个叔叔摸着他的头发，笑的如阳光般温和。
　　后来的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一切都仿佛雷雨之前的风云半天，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席卷了他的人生。
　　血腥，破败，惨烈。
　　杀，杀，杀。
　　他听到肆虐的风声，看到无穷无尽的血色黑暗。
　　他难以置信的看到自己的父母被火光淹没，虎族的族人在痛苦的呻吟。
　　天塌了。
　　万劫不复。
　　黑暗中，一双厚实的手掌托着他瘦小的脊梁，抚住他的眼睛，说不要看，不要怕，都过去了。
　　他瑟瑟发抖，只能紧紧抓着那个人的衣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哭，心却是裂成八瓣一样的痛。
　　后来，再后来他昏睡了好久好久。
　　久的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久的不知道为何就出现在了一个鸟语花香的谷底。
　　面前，是一张温和亲切的容颜，长长的白眉，眼角一行刺青。
　　他记得自己哭的很惨，歇斯底里一般，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
　　唯有那个人温厚的手掌，和小阿九不要怕的声音。
　　那之后，一过就是许多年，他和男人相依为命，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时而与男人吵嘴，却总是能得到最无微不至的宠爱关怀。
　　幸福到，当想起一切，会觉得极致的可笑。
　　对自己最好的人，便是毁灭了自己家族的元凶。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阿九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虎族只是慕少艾的牺牲品，只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中渺小的一簇烟灰，而自己，活下来的自己，不过就是一个代价，一个补偿品，如此而已。
　　恨，恨他。
　　心，却疼的要死过去。
　　补好的半心又怎么样，换上了佛心有什么用？
　　还不如让他在拿掉咳羊茎的那一刻死去，至少，他都是简简单单天真无知的小阿九。
　　似乎是看穿阿九的想法，慕少艾微微笑着，理理他有些凌乱的额发，道：小阿九如今已经是大人了，要恨要原谅都是自己的选择，我不会有任何的意见和怨言，当年封印你的记忆并不是怕你恨我，只是为了治病而不得已的为之，如今你都已经清楚明白了，哪怕是要报仇都没有关系。
　　温柔，刻骨的温柔。
　　阿九看着眼前的人，不明白这个总是说着要美人美景的不良药师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么多温柔，仿佛永不干涸的泉水，给了残林的许多人，给了羽人非獍，给了阿九，却偏偏对他自己那么残忍。
　　说着你恨我也没关系，找我报仇也没关系……怎么可以笑着云淡风轻的说出这样的话呢？
　　哪怕在阿九离开落日烟心情最激烈的时刻，他也只觉得无法面对，只觉得可笑可悲，只觉得从此天地苍茫，却从不想过要报仇。
　　这些年照顾他无微不至的男人，叫慕少艾。
　　这些年为了他治病上山下海的男人，叫慕少艾。
　　这些年教会他爱，教会他宽恕恩慈的男人，叫慕少艾。
　　他可以不顾原由的去怨恨一个灭族的元凶，却决计无法向对自己疼宠多年的男人挥剑相向。
　　后来，听到他的死讯。
　　他记得，自己哭了。
　　那是九岁以来第一次，自己哭泣没有这个人在身边陪着哄着，说不要紧，我会保护你不会丢下你的。
　　少艾你是大笨蛋！阿九的眼睛红了，想到心里这些年的疼痛和委屈，想到如果当时没有一走了之说不定还能见一面的遗憾悔恨，眼泪就这么掉了下来。
　　啊呀呀，怎么又哭了，小花猫还是没变成小老虎啊。捧着阿九的脸，慕少艾难得一见的手忙脚乱。
　　我不恨，不恨了，只要你不要再丢下我，就不恨了！哇的一声扑进慕少艾怀里，阿九抽泣着说。
　　阿九啊……长叹一声，慕少艾紧紧的抱着他：你让我拿你怎么办？
　　蠹鱼孙不知道游到哪里去了，湖面一片安静。
　　月色下，两个相拥的人，四顾无言。
　　星辰绚烂无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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