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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   一抹幽紫的身影恣意地斜倚在房间的软榻上,狭长的双眸半开半合,修长的手指捏着一个青瓷杯盏,紫色的纱衣如云一般层层叠叠地铺展开,墨色的长发丝丝缕缕地垂拂下来,两瓣薄唇轻轻抿着,带着无情的禁欲的味道。身前的矮几上一套青瓷印花茶具次第摆开,伴随着壶内腾起的雾气在屋内梁上袅袅萦绕,浓浓的茶香瞬间在四周蔓延开来,清新沉郁。

      三节如玉修指优雅地拈起茶盏,刚刚置于朱红唇边,秀眉却倏地轻蹙,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帘便被粗鲁地掀起,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闪身进来。

      “陆云熵!夫子准我们今天休假,你随我一起出外逛逛,如何?”那锦衣公子笑得轻佻,黑亮的瞳孔里闪动着明丽的眸光,直逼人眼。几步走到榻前,一把夺过紫衣男子手中的杯盏,仰头一饮而尽,“渴死我了!不过……啧啧,这茶味道真不错。”

      斜倚在秀榻的紫衣男子微微张开狭目,颇带揶揄地看向入侵者,视线擦过被那人捏在手中的杯子,眸色一动,唇角勾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以你这种牛饮的方式,真能品出个好坏来?”

      锦衣公子讪讪一笑:“云熵,你心里知道就好,干嘛非要戳穿!好啦好啦,我们出去晃荡晃荡?”

      说完,也不等紫衣男子开口,便张开双臂抱起眼前纤瘦的人,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桌边的轮椅上。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显然已经做过千万遍。而紫衣男子也只是安静地任他摆布,静静看向他的美目中无波无澜,唯有唇角的那零星半点的笑意泄露了心思。

      锦衣男子一边用厚实的毛毯将紫衣男子的双腿裹紧,一边哀叹道:

      “云熵,你什么时候才能站起来啊!唉!可怜我一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大好青年,却被迫来伺候你一重度残疾十三年……你若是女子也罢了,可偏偏……唉……”

      一边说着,一边苦着一张脸,鼻子眼睛全皱在一块儿,煞是可怜。话虽凄苦,双手却毫不滞殆地掖紧毛毯。

      紫衣男子半阖的眶中波光潋紫,朱唇轻启,语气淡漠道:“云熵的心中从不曾甘愿如此劳烦莫三少爷,你若是嫌弃,云熵便再去奏请莫老爷好了。”

      被称作“莫三少爷”的锦衣男子嘻嘻一笑,伸出魔爪揉了揉紫衣男子俊美白皙的脸,不正经地眨眼道:

      “云熵虽不是女子,但容貌却更胜女子千百倍,采衣我真是……呵呵,这样吧,云熵若真想回报,便以身相许,作何?”

      陆云熵的眼中闪过一丝奇异之色,却很快归于平静,然后微一点头,低声道:“好啊。”

      闻言,莫采衣却像踩了死老鼠一样吓得一连向后蹦了数步远,伸出手颤颤地指向轮椅上的陆云熵,结结巴巴道:“你、你、你……”

      最后“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下文来,陆云熵的双眸却因为不加掩饰的促狭而难得地染上逼人的流光。

      见着陆云熵好整以暇的模样,莫采衣恨得皓齿直咬下唇,愤愤道:“该死的陆云熵,看本少爷今天如何修理你!”说着,张牙舞爪就要扑来。

      陆云熵却只是浅笑不语,久了,莫采衣也自觉无趣,气哼哼地绕到陆云熵的身后,推着轮椅出了门。

      ·

      穿过人来人往的闹市,轮椅上陆云熵的怀里早已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各种商品,身后的莫采衣却悠悠哉哉地哼起了小曲。

      陆云熵兀自苦笑了一声,却浑然不觉一抹淡淡的笑意已悄然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

      十三年了。

      从四五岁的毛头小子,成长为如今京城第一夫子的得意门生,其中经历了多少风雨!虽然莫采衣的言辞从来恶毒无比,可是若非有他的庇护,那一年世上便再不会有“陆云熵”这个三个字……

      想到这里,陆云熵的心中顿时汹涌澎湃,回过头,感激地看了莫采衣一眼,却突然发现他的视线早已被牢牢地粘在了某一个方向,表情甚是痴呆怪异。

      随着他的视线看去,一幢装潢艳丽的高楼赫然映入陆云熵的眼帘。

      ——“醉清风”

      ——京城第一青楼。

      花楼门口几名只着轻纱蔽体,丰腴的体态隐隐作现的女子正摇动手中的纱巾,冲着他们连抛媚眼。

      莫采衣的眼神痴痴地在她们的身上上下流连,脚步也不知不觉地向那个方向挪去。

      陆云熵的眉角不自然地轻轻抽搐了几下,脸色沉霁下来。

      “采衣!”他低声唤着身后早已失了魂的男子,眉宇间尽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闻声,莫采衣好不容易回过神,对陆云熵侧目一笑,道:“想必云熵兄没去过青楼吧?”

      听到莫采衣的话,陆云熵的心中陡然一寒,不祥之感涌上心头。莫采衣唤他“云熵兄”,通常都没有好事。

      果然。

      莫采衣讨好地看著他,谄媚道:“云熵你想不想见识一下京城最好的青楼?既然上天安排我们来到这个名闻天下的‘醉清风’,那么我们……”

      陆云熵唇角一抽,白了他一眼,漠然道:“莫三少爷口中的‘天意’,只怕是某人自己的色心犯了罢!”

      莫采衣也不生气,绕到陆云熵身前,依旧笑得讨好,道:“云熵,你我兄弟十三年,你说是不是应该同进同退?”

      陆云熵别过视线,不答。

      莫采衣见状一把握住陆云熵纤瘦冰凉的手,可怜兮兮道:“云熵……”

      掌心的温暖透过两层薄薄的皮肤径直传入陆云熵的心里,令他心中蓦地一动,看向莫采衣的眼神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陆云熵的表情自然是没能逃过莫采衣的眼睛,他放开他的手,一蹦三跳,大笑道:“云熵,你可答应我了!今日之事,千万莫让我爹知道!”

      冰冷的双手突然之间失去了暖源,不由得令陆云熵的神思一晃。可不待他反应过来,莫采衣已推起轮椅,高高兴兴地向 “醉清风”走去了。

      陆云熵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垂下了双眼。

      ·

      进了青楼,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便扭着水桶腰粘了过来。

      “两位爷,今日个可是第一次来我‘醉清风’?”

      老鸨甜得发腻的声音惹得陆云熵不住皱眉。

      看向莫采衣,却见他露出一副极为受用的模样,臂弯里环着一个不知道何时靠过来的年轻女人,于是心中一沉。

      正巧一阵阵浓郁的脂粉味扑面而来,呛得陆云熵一顿猛咳,大脑也被熏的胀晕难受。

      这时,一对温柔有力的臂膀将他环进一个温暖的胸膛,拿出一个小瓷瓶放在他的鼻下让他嗅了嗅,然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陆云熵抬眼,正对上莫采衣琉璃般透亮的眸子,讶然捕捉到他眸中那一闪而过的愧疚和关切。

      本欲开口,莫采衣却不正经地一笑,道:“名动京城的‘流云公子’竟被青楼的姑娘们迷得晕头转向,甚至差一点昏了过去,你说这事儿如果传了出去……嘿嘿!”

      这个人果然是本性难移。

      陆云熵垂下眼帘,不去理他。

      谁知莫采衣却得寸进尺,指着他嘻嘻哈哈笑个不停,连带着身边的几个女人也附和着笑了。

      陆云熵终于忍无可忍地张开双眸,斜睨了莫采衣一眼,眼神冰冷锋利。

      莫采衣被他吓得躲到一边,直拍胸口。

      只可惜莫采衣的脸皮素来厚实,只见他很快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挽着两个美女就进了厢房,将陆云熵彻底晾在了原地。

      陆云熵气急,平和清冷的面容终于裂开,抬手扶住轮椅,就要跟过去。

      然而,大概是被陆云熵俊美的容貌吸引,妖娆美丽的女子们也不在乎他是否残疾、是否有钱就团团围了上来,生生堵住了他的去路。

      陆云熵紧紧地蹙着眉,有些无奈,目光却死死地盯着莫采衣离去的方向。

      ·

      厢房中莫采衣左拥右抱,笑容满面。左右的女子相继为他斟了酒,娇笑着灌进他的嘴里。

      不到片刻,莫采衣的双颊已经爬满了红晕,一双透亮的墨色眸子如同蒙上了一层白纱,轻雾缭绕间,摄人心魄。

      两名女子腻在他的怀里,间或献上一枚香吻,间或送上一杯清酒。见他醉了,于是合力将他扶上床,为他脱去靴袜和外衣,却在准备更进一步时,厢门突然大开,老鸨带笑的脸顿时出现在她俩的眼前。

      她对她们招招手,示意她们立即出去。

      两人均是不解,偷偷地瞥了莫采衣最后一眼,才恋恋不舍地走了出去。

      莫采衣醉得一塌糊涂,半睡半醒间,竟然仿佛看到陆云熵的美颜在他的眼前一晃而过。

      他的心中一紧,忙抓住眼前的人,将他的脸掰向自己,迷蒙道:

      “云衣?碧衣?……我想我真是醉了,竟然把你们看成了陆云熵那家伙……”

      很快,眼前的面容又在莫采衣的眼中换成了旁人的,娇艳动人。于是不由得心神一荡,凑近她朱红的唇瓣,轻柔地吻了上去。

      ——不是脂粉,不是香水,而是最清新的浓茶的滋味……

      莫采衣觉得自己好像很喜欢很喜欢这个味道,于是勾起舌尖贪恋地在对方的唇上辗转缠绵。

      那人的身体起初有些抗拒的僵硬,虽然顺从地张开了双唇任其肆虐但终是被动,直到被那温柔的吻逗弄得醉了,才放弃了迟疑努力地迎合了上去。

      感觉到怀中人的配合,莫采衣将双臂收得更紧了些,右手不自觉地探向对方的腰间,好不容易摸到了腰带,却突然一阵酒意涌上头顶,带来如潮水般汹涌的晕眩,然后他的身体一软,将对方压倒在了床上,沉沉睡了去。

      在意识彻底涣散之际,他仿佛听到了一声森幽绵长的叹息……

      ·

      次日。

      莫采衣悠悠地醒过来。他揉着肿胀的双眼和脑袋,暗自干笑了一声——宿醉果然是后患无穷啊。

      昨夜的疯狂他已经记不得了,隐隐约约觉得应该是云衣服侍的自己吧。

      床上很明显的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痕迹。

      莫采衣下了床,穿好衣服后突然记起陆云熵还被他晾在了大厅……心中猛然一沉——陆云熵,你可千万莫被那群母老虎吃抹干净才好啊……

      想着陆云熵那因为从小中毒而废掉的双腿以及瘫软无力的身子,莫采衣也不自觉地急了起来。

      昨天光想着气他了,怎么就忘记了他的身体是那么弱呢!

      莫采衣气恼地捶了捶自己的脑袋,脚下却走得更加飞快。

      找到老鸨,莫采衣立即一把抓住她的衣服,大声问道:“昨天和我一起来的公子呢?你们把他弄到哪里去了?!要是他少了一根头发,我告诉你——”

      “公子——”老鸨媚笑着打断他,“您是说那个比我们姑娘还美的公子吧?昨日个您进去以后,他自然也被我们带到另一个厢房快活去了!”

      “您放心吧,我们的姑娘是全京城最好的,绝对不会让客人不快活!”

      “那他现在人呢?在哪儿?”

      “走了。”

      “走了?!!”莫采衣急得一跳,“你怎么能让他一个人走?!你知不知道他的身体很差,没有人照顾怎么能行……”

      话还没有说完,莫采衣愤愤地甩开老鸨的袖子,夺门冲了出去。

      所以他没有看见,老鸨望着他的背影,别有深意地笑了。

      ·

      莫采衣离开了“醉清风”后便一头钻进了人潮川流不息的闹市,寻找着那抹熟悉的紫色。

      他从东街游荡到西街,又从北市寻觅到南市,硬是从早晨太阳刚起找到了黄昏日头将落……结果——

      最后,还是没能找到他保护了十三年的陆云熵。

      虽然焦急,却也无可奈何。知道自己一人之力太过单薄,他决定还是先回书院再作打算。

      颓废而失落地回到房间。一路上同窗好友找他说话他也没心情理会。

      甫一推开房间大门,一股浓郁的饭菜香瞬间飘进他的鼻子里,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一天都粒米未进了。

      可是,为什么他的房里会有饭菜?

      他惊讶地快走几步,一抹幽紫赫然映进他的瞳孔里。

      “你回来了?”陆云熵抬起头,淡淡地开了口。

      莫采衣怔住了。

      心心念念的人,为他提心吊胆了一整天的人竟然完好的坐在这里!

      半晌,他回过神来,冲到陆云熵的面前,提起他的衣领大吼道:“陆云熵,你已经回来了!!你——‘居然’已经回来了!!你知不知道我在外面找你找得有多么辛苦?!!”

      “嗯,知道啊。”陆云熵面不改色地回答,“所以我特别给你准备了饭菜。”

      “我才不要吃你的东西!你让本少爷今天担碎了心!你、你……你!!如果你出了什么意外,你叫我怎么向我老爹交代?!”

      陆云熵漠然地看了莫采衣一眼:“不知道如何向莫老爷交代?”然后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衣领上掰下来,平静道:“你不认为你应该做的第一件事是回书院看看么?”

      “你……”莫采衣气结,却又觉得陆云熵说得似乎有些道理。

      也怪自己一时心急!一发现陆云熵不见了,整个人就乱了阵脚,什么也忘记了想,只知道一味地寻找。

      “那你要走至少也要告诉我一声啊!”他嘴硬道,“你这样没声没息地走了会给本公子带来多大的困扰你知不知道?!”

      “我见你在温柔乡里睡得那么甜蜜,自然就不好意思做恶人,扰你清梦了。”

      “你、你……你——”莫采衣指着陆云熵那双狭长略带调侃的眼睛,却怎么也骂不出来了。

      狠狠地一甩长袖,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什么话也不再说便埋头狼吞虎咽起来。

      半晌。

      盘内的饭菜被他风卷残云般吞食了个干干净净。

      “采衣。”

      “哼?”莫采衣爱理不理地应了一声。

      “其实今天你父亲来过了。”

      “什么!”莫采衣急得一瞪眼,一口菜顿时卡在了喉头,噎得他直咳嗽。

      “咳咳——你说我老爹今天来过书院了?!”喝了几口水,他拉住陆云熵的衣袖忙问道,“他发现我不在了吗?你怎么说?”

      “嗯。”陆云熵略一点头,“我什么也没说。但你必须回川城。”

      “川城?!”莫采衣干瞪着眼吼道,浑然不知一粒米正悠悠哉哉地挂在自己的嘴角边。

      陆云熵的眸色突暗,他伸出手,轻轻勾掉莫采衣嘴角的米粒。

      “京城已经不安全了。”他缓缓地说道,“你还是先回川城避一避比较好。”

      “什么不安全??”莫采衣嚷道,“我看就是你看我不顺眼,想支开我!!”

      “我承认,昨天把你一个人扔在那里是过分了一点,可是你也不该就因为这个把我遣回川城啊!!陆云熵,你真是个小器鬼!!”

      “采衣……”

      “我不听、我不听!”莫采衣捂住耳朵,“反正我就是不走!!”

      陆云熵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才道:“采衣,一场新的政变要开始了。你若留在这里,势必会被殃及。我和你爹都不希望你有事。”

      “陆云熵,我都十八岁了,你们老把我当个孩子!”莫采衣不耐烦地说,“我爹是商人,就算是政变又与我们普通百姓何干?”

      闻言,陆云熵的眼帘垂了下来,教人看不清他的想法。

      良久。

      他才道:“采衣,随你吧。”

      说完,推着轮椅出了门。

      莫采衣盯着他单薄的背影,却有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尖……

      ·

      躺在床上,莫采衣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觉得自己有点心慌。

      先前陆云熵的表情太过凝重,太过苍白,那时自己光和他置气,竟忘了问到底发生了何事。现在回想起来,却怎么也放不下心来。

      睡不着,只好披上外衣起了床。走到院子里,双脚却不知不觉挪到了陆云熵的门前。抬头一看,却见房内隐约有一点昏黄的烛火仍在跳跃,于是“吱呀”一声推开门。

      房内很暗,陆云熵正静静地坐在角落,巨大的阴影遮住了他的面容,将他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说不出的落寞。

      “云熵。”忍不住就放柔了声音,“怎么还不睡。”

      陆云熵闻声,轻轻“嗯”了,“还不困。”

      莫采衣几步上前,将他从阴影里拖出来,仔细凝视着他疲惫的容颜,语气轻快道:“巧了,正好我也睡不着,不如我们偷偷溜出去……”

      陆云熵淡淡道:“昨天还没玩够?”

      莫采衣摇摇头:“晚上是晚上,白天是白天。”说完,绕到陆云熵的身后,推起轮椅:“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推着陆云熵,莫采衣鬼鬼祟祟溜出了书院,来到书院后面的一片草地上。白天的时候,很多学子会喜欢到这块地方休息或是聊天,而晚上,这里便会陷入一片宁静祥和。

      陆云熵不明所以地看着莫采衣:“为什么来这儿?”

      莫采衣笑了笑:“云熵,你别看平时老是过来,晚上可不一样的!”说着,背过身蹲在陆云熵的身前,然后用力将他背到背上,走到一棵参天大树下面:“云熵,你从来没有上过树吧?”

      陆云熵的神色暗了暗。他自然不可能和同龄人一样活泼,双腿早在五岁的时候就被废掉,只能独自呆在轮椅上,看别人玩耍。莫采衣似是没有注意到他情绪的低落,继续道:“今天我就带你去看看高处的风景。你可抓牢了!”

      说完,把长袍的下摆系在腰间,双手攀住树干,脚下用力,起身一跳,然后攀身向上爬去。

      陆云熵伏在他的背上,感受到他坚实的后背,有力的臂膀,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个朝夕相处的男人,早已长大,早已拥有了超越自己的力量。

      不知道过了多久,莫采衣终于停了下来。他将陆云熵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根粗壮的枝桠上,然后自己也坐了上去。因为担心陆云熵坐不稳,一条胳膊仍是紧紧地揽在他的腰间。

      “云熵,你看。”他指着树枝间隙的点点星光,“有没有觉得离星星又更近了一点儿?”

      陆云熵顺着他的指向看去,果真感觉似乎可以伸手摘星,微微侧过头,却见身边的男子一脸兴奋,分明是黑夜,却叫人觉得如浴阳光。

      不知何时,大片大片的萤火虫飞了过来,悠悠萦绕在两人身边。莫采衣伸手抓住一个捧给陆云熵:“云熵,快接着!”

      陆云熵本对这些事物无甚兴趣,可抬眸看见莫采衣面上的光彩,忍不住伸出了双手。然而,两人的指尖相错,萤火虫从指缝间迅速地溜了出去。莫采衣懊恼地捶了一下树干:“真是的!居然叫它跑了。”

      陆云熵低下头:“抱歉。”

      莫采衣见他神色黯淡,忙摆摆手:“哎呀,云熵,我不是怪你啦!你别自责,我……我再去捉一个来。”说完,又伸手去捉。岂料,这次用力过猛,身子向前一倾,却再也无法保持平衡,于是“啊”的一声,从树上摔了下去,狠狠地跌落在地上。一边揉着屁股,一边疼得龇牙咧嘴。

      抬头去看陆云熵,却见黑影一闪,他已经重重地砸在了自己怀里,一个措手不及,撞得胸口生疼。来不及喊疼,赶紧抱住陆云熵,焦声道:“怎么样?有没有摔到?”

      陆云熵安静地看着他,轻轻摇头。

      莫采衣这才放下心来。接着声调一扬:“陆云熵,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有多危险?!这次是正好掉进我的怀里,要是摔到了地上呢?还不摔断你几根骨头?!”

      歇了一口气,又接着道:“明知道自己的身体不比旁人,还这样不爱惜!你,你……”

      陆云熵见他没有话了,这才开了口:“正因为知道你在,所以才敢这样任意妄为。云熵这一生,能这样放肆,恐怕也只此一次了……”

      莫采衣听得心惊,赶忙抬手捂住他的嘴,却无意中看到狭长的眸中自己的倒影,小小的,却格外清晰,不由得呼吸一窒,猛然间发现陆云熵还趴在自己的身上,于是急急地坐起来,将他抱放到身子一侧。

      收回双手,却似乎还能感受到怀里残留的温度。独属于陆云熵的气息。

      于是故作轻松道:“云熵,今天的天空比平日里都干净。”然后将陆云熵一把按到地上,自己也在他的身旁躺下。胳膊交叠枕在脑下,无限惬意。

      双眼静静地望着满天繁星,莫采衣笑道:“云熵,会考即将来临,我和你都一定得参加。可是现在,我希望你什么也不去想,就这样和我一起感叹天空的浩渺广袤……人生太多未知,若是次次计较,岂非每天都处在烦恼之中?云熵,让自己快乐一点,轻松一点,好么……”

      莫采衣说完,也不去看陆云熵的表情,仍是凝望着天空。周遭的空气陷入一片沉寂,唯有虫鸣鸟叫偶尔响起,其余时候,只剩下起伏的呼吸。

      等了良久,就在莫采衣以为陆云熵不会回答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一管轻而悦耳的声音,甫一出口,就快消失在风里。仅仅一个字,却叫莫采衣倏地松了一口气。因为他说:“好。”

      侧过头,却见那人正定定地看着自己,于是将他揽进怀里,让他的头可以枕着自己的胳膊,身子也不至于太冷。随即感觉颈窝处微微一热,却是陆云熵将头埋进了他的肩膀,轻浅的呼吸一阵一阵刺激着颈处的神经,有些痒,而这些苏苏麻麻的感觉,竟一直传到了心底。

      忍不住,一声叹息:“云熵啊……”

      ·

      和陆云熵在地上躺了很久,莫采衣担心地上的寒气会对他的身体不好,便背着他回了书院。

      清冷的月光洒在他们身上,低头去看地上的影,早已交叠在一起,哪里还分得出谁是谁?

      不由得就想,若是这样一直走下去,也不错……

      回到书院,安置了陆云熵,莫采衣这才回到自己房间。困意瞬间袭来,于是迅速扑倒在床上,陷入沉沉梦乡。然而,梦只做了一半,便被一阵叫嚣闹醒。

      “走水啦,走水啦……”

      迷蒙地下了床,走到门口,却惊讶地看见外面早已火光冲天。红彤彤的火光,一波一波的热浪,侵袭而至,莫采衣有些懵了。

      匆匆出了门,往前走了几步,心中倏地一沉。

      那个火势最猛的方向不正是陆云熵的卧室吗?!

      云熵!

      披在身上的外衣滑落在地,可是他的脑子里早已什么也想不到,直接朝火源冲了过去。

      那边已经围满了不少救火的人,可是这夜风极大,火苗被刮得直窜屋顶,火势大得收也收不住,任凭人们泼了多少水也无济于事。

      莫采衣急了,一边叫着一边往里冲。

      “云熵!陆云熵!”

      “莫兄,你万万不可鲁莽啊!”同窗的尹书绘见他不要命地往里冲,赶忙将他拦腰抱住。

      “放开我!尹书绘你放开!!”莫采衣恼怒地一拳砸向尹书绘的后背。

      “莫兄!!不可以啊!!”尹书绘闷“哼”了一声,却把他抱得更加紧了。

      “尹书绘!!”莫采衣恼羞成怒,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尹书绘单薄的背上。

      可是尹书绘却像吃了秤砣铁了心地不让他进去。

      莫采衣恨的双目通红:“尹书绘!!你知不知道云熵在里面?!”

      “我知道。可是你却不能进去!”尹书绘倔强地回答,“你该知道你现在进去等于去送死啊!!我不能看着你就这样消失在我的面前!!”

      “滚开!!我死不死关你什么事?!”莫采衣咬牙切齿地吼道,“云熵在里面!!云熵在里面等着我去救他啊!!”

      “你若死了当然管我的事!!”尹书绘强硬地反驳道,“因为、因为我喜欢你啊!!”

      我喜欢你啊!!

      脱口而出的话很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可是莫采衣还是听到了。

      他怔了怔:“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喜欢你!”尹书绘重复道,“很早以前就喜欢了,现在也还是喜欢着!所以,我不允许你有事!哪怕是为陆云熵也不行!!”

      “为什么?”莫采衣眼中一片空白地问,“为什么喜欢我?”

      尹书绘笑了:“没有为什么,只是喜欢看到你笑。那时……会觉得幸福……”

      “自古只有男宠,真正能修成正果的两个男人几乎没有。可是,我还是、只是喜欢你。仅此而已。”

      莫采衣浅浅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置可否。

      漫天的火光映红了他英俊的面容,也燃起了他心中莫名的悸动……

      此刻跳动在他心口的那个人,……又是谁?

      出乎意料地,他猛地推开尹书绘,飞身冲进了火海……

      ·

      只是,他最终没能救出陆云熵。

      ·

      经过了一夜凶猛的大火,陆云熵的住处被彻底烧毁。

      他的尸体被烧得焦黑模糊,可那样纤瘦的身体,和一旁半毁的轮椅却明明确确地告诉众人,他就是陆云熵。

      ·

      与此同时,平素里与他关系最好的莫家三少莫采衣不知去向。

      一时间,关于这场火灾起因的种种流言蜚语不胫而走。可是,再也没有人见过莫采衣。他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彻底消失了踪迹……

      ·

      同年六月,皇城内发生了巨大的宫变。

      皇帝病重,在外流放了十三年的前太子继位,改国号,减赋税,免劳役……

      一系列的措施在三年中将皇朝推向了一个崭新的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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