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策》小长安糖果铺

17、如愿

　　阿枫左右看看，寻到向上的楼梯，一步步爬上去，火是从二楼起来的，越往上烟雾越浓重，火却烧的很慢，他正觉得奇怪，上去就发现这黑烟都是从陆寻芳尸体后面一个挡着帘子的屋子窜出来的，火也窜出来，已经烧了门帘，落下的火落在地上，有的烧不起来，只在地上灼了一团黑。

　　但这也挺不了太久，阿枫知道。只要火烧出来，那就只会越烧越大，过不了一刻钟，腾起的火焰就会瞬间吞没这栋小楼，里外完全隔绝开。

　　阿枫屏住气，看看门梁，火不大，还安全，一头钻进去。

　　屋子中央……架着一组……火罐。

　　就是几个不大不小的陶罐，围成圈摆的端端正正，每个下面都架着小火堆，陶罐上连着长长的管子，外面裹着一层什么料子，一直伸到开着的后窗外头。

　　阿枫皱了皱眉，挡住鼻子向前去，脚下突然传来一声极细微的声响，他停下来，撤开步子，原是踩死了一只虫子，模样奇怪，……好像在哪见过。

　　他俯身仔细看了看，忽然直起腰大步向前到陶罐跟前，携壶刺出一剑穿了所有管子一转手腕，管子便噼里啪啦地碎裂飞散，他捡起来其中一个碎片看了一眼，里头是竹子，外头是裹了两层火浣布。

　　果真如此。阿枫微微松了口气，亦或是轻轻叹了口气，直起身来到那些罐子中间，居高临下地看着。

　　罐子里都是被高温催着剧烈蠕动的硕大虫卵，有些已经破壳了，从其他虫卵中往上挤着，想要逃出来，还没习惯爬行，只在里面东冲西撞。

　　他松了口气的是看见那只被自己踩死的虫子的时候自己总算想起来了，这东西他与师父曾遇到过，算是一种毒物，进入身体后不出三日就能索命，陆寻芳杀的那些人应该都是研究怎么豢养这么多的牺牲品，高温会催着它们加快破出的速度，也能隔开来坏事的人。虽然也会有损失，但是大多数这东西都会通过包着火浣布的竹管从后窗跑进这个洛阳城，然后再代代相生。

　　万幸还来得及。阿枫这样想着，沉下身用携壶釜底抽薪地扫了一剑，带着火的薪柴四散飞到各处，迅速点燃了碰到的一切，纸窗沾了火星，几乎是顷刻间就腾起火焰来，又迅速蔓延。

　　他把携壶弃了，抽出腰间的匕首划开腕上的绑袖，袖口顿时松散下来，顺着自己寸口皮肉之下跳动的脉络，从肘窝到寸口，划了长长的一刀。

　　这东西怕火不假，但是趋血。

　　柳盛眼巴巴地在外面等着，看不到阿枫在里面到底对着什么，只看到火势突然间好像变大了些，怕是自己看错了不禁直起身子，想要向前去，没站起来，便只能在心里念着下一眼他就能出现，恍惚间好像又只过了一瞬，火舌便已经贪婪地舔着所有的窗户，合着微风，张牙舞爪。

　　“……”柳盛微微张了张嘴，发现嗓子哽住了，她已经很用力了，却只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呜咽。

　　她终于能从身边那人的臂弯里坐直了身子，盯着眼前突然被吞没在火焰里的小楼，挣扎着往前爬了一小步，被身边那人拽住胳膊：“姑娘……”

　　“你……放手……”柳盛挣了两下，也挣不出去，那人力气比现在的她大得多，浑身都是针扎似的细痛，动都动不得，使出再大的力气，不过以卵击石。

　　小楼里开始大面积的往下落火，阿枫很慢很慢地穿行着，松散的袖口在热浪里轻微摆动着，血顺着垂下的指尖滴落在地上，在身后的地上画出一条黑红的线来，沿途跟着一些破了壳的虫子，有的被落火眷顾，只剩下“刺啦”一声微响。

　　他刚要走到二楼的看台，面前突然呼啸着砸下来两根烧着的横梁，在他脚下隔了一道门槛。

　　阿枫低头看了一眼，抬脚迈了过去。

　　这里刚好能从二楼的看台看到外面，隔着火帘，柳盛看着小小的，在同僚的禁锢中一直挣扎着。

　　阿枫站下了，就隔着火帘看着她，想着这一路上来细小的片段，想着想着，就觉着早知如此方才想说的话也许该说了的，至少不会是余留的憾事；可他出不去了的，也还好没有说，说了他肯定会后悔。

　　什么三书六礼，他赶不上了。

　　“……这是我的救命恩人，救我这年十八，财大气粗，还许给我一顿酒，我记着了。”阿枫传音道，隔着火遥遥地望着她。

　　柳盛忽然听到阿枫在说话，抬头定了定神，看见汹涌的火帘和热浪之后，他就站在那里，马尾和衣衫被热浪撕扯着，影子动荡又柔和，

　　“……阿枫？”

　　“对不起，我想我出不去了。”他传音道隔着火焰与黑夜望着她：“谢谢你，我到了，我的长安。”

　　毒虫顺着他的血来，在他身后着火的横梁上前赴后继，绵绵不绝的细微爆裂声让他记起每一年在遥远的灯火辉煌的长安城里此起彼伏的爆竿，锣鼓声声，正月正，敲敲打打又是一年。

　　阿枫又多看了两眼才转身，忽然听见柳盛说：“等一下……你方才进去之前，想同我说的……也是这些吗？”

　　阿枫顿了顿，没有回答。

　　“说啊。”柳盛又往前跌了一小步，直直地透过火帘盯着他的背影：“说啊。”

　　阿枫皱了皱眉。

　　“说啊，你再不说，我这辈子都听不见了。”

　　“我想……我想你不要去太白山找我师父，也不要去凌雪阁送我回去。”阿枫说着低下头咽了口吐沫，热风把头发刮到他脸上，生平十七年从未有哪一句话让他说出口这么艰难：“我想让你记着我。”

　　柳盛仿佛没有察觉到从眼眶里争先恐后地涌出来的眼泪，看见阿枫的背影动了一下，便想着要追上去，却依旧只是杯水车薪地动了一小步，只能眼看着阿枫的轮廓似乎是一点一点变小着。

　　“一拜——天地！”她突然毫无预兆地大吼了一声，目光还追望着。

　　已经看不见阿枫了。

　　凌雪阁的师兄一直提着的一口气也终于泄了，转头看这姑娘已经摇摇欲坠，便知她是决计再挺不下去了，还不知道陆寻芳在她身上到底下了什么招，于是也到柳盛身边来。就这两步的功夫，就听见破空的风声，从小楼看台上飞出个什么小东西，穿过火帘的时候也沾了火，落到柳盛面前的地上，师兄眼疾手快地赶在它迅速燃烧起来被火焰蚕食殆尽之前拍灭了火，接着火焰的余光，打开被火烧出曲折黑边儿的纸包，里边儿是放了个——

　　一颗蜜饯。

　　江月楼里的琵琶声停了，看客们满面春风志得意满地拍着掌，同邻座夸赞头牌杨舟姑娘果然名不虚传，琴艺超绝，每月都能有几次这样的福气实乃幸事。嘈嘈杂杂喧喧闹闹，鼎沸的人声穿过江月楼的纸窗，飘散在风里，同杨舟姑娘的琵琶声一样，余音绕绕，袅袅难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