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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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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伴中,他是年纪最小的一个,他刚开始学习狩猎,弓箭耍得不好,另外,他的个头长得不快,甚至他的皮肤晒得也不及他们黝黑。那么,他的恐惧便是再正当不过的了。他害怕那正在进行着的战斗。他藏在河边的芦苇丛里,透过冲天的火光,看着那一张张古怪的脸,脸上戴着木头面具,面具上涂着黑色、红色和黄色的油彩,他们是另一个部族的村民,在祭神的时节,他们不祈祷,不打猎,而是杀人。他们的部族里没有祭司,战斗是他们唯一的信仰。
而在男孩的部族里,每个人都信奉水晶塔,信奉构成塔的每一块水晶碑,信奉其上的碑文,尽管有些碑文释义模糊,他们无从理解。
塔是至关重要的。水晶塔是至关重要的。祭司曾一遍遍告诫他。
敌人追捕着他的同伴,叫喊声从每个方向传来,冲进他耳膜深处。他们在流血。他眼中有水流下,他不住哆嗦着的手里,仍牢牢握着那把小弓箭。
“怎么回事?”陌生人的声调显然有点儿着急了,“你跑哪儿去了?”
男孩急忙点击鼠标,寻回自己的踪迹。他从漆黑的草丛里拉出那年轻的弓箭手,而后,开始在键盘上活动手指。随着一个个按键被按下,弓箭手重又恢复了生气,他旋转,跳跃,手中的箭矢对着那头插羽毛的敌人疾飞而去。
一击未中。敌人灵巧地闪向一侧,箭矢擦过敌人头顶的羽毛,落到他身后的泥土里,消失不见了。
“上啊,这家伙很弱,你上去打他!”陌生人鼓舞着男孩。
男孩看着那个不知情的闯入者,他刚从水里上了岸,头发湿淋淋的滴着水,头上插着的羽毛混在发间,显得脏兮兮的。他手中紧握着一把石镐,脸上没有戴木头面具,像是另一个部族的人,或是纯粹的破坏者。
闯入者要破坏水晶塔,他看得出来,而他也能看出,这位闯入者孤身一人。
同伴们在别处各自厮杀,对抗着敌人的狩猎。而他,抓到了这位闯入者。
单单一个,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落单的破坏者。
看着他手里的那把即将敲碎水晶碑的石镐,男孩忽然有了无穷的勇气,他从草丛里站起身,想要冲上去,直接扑倒敌人。可正当他紧张地大口呼吸着夜晚带着潮湿气味的空气时,一股荒谬的不合时宜的睡意却笼罩而来。
睡眠是一张大网,将我们笼罩于下。在那里,我们很安全,没有人叫喊,没有人能让我们害怕。祭司们这样说。
他想自己是躺在睡眠之网中了,否则难以解释他为何会看到太阳,太阳在那闯入者的头顶旋转,宛如一个硕大的火球。
他握着鼠标的手在微微发抖,他察觉到了,手心又出汗了,这可不是个好征兆。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在决定战斗成败的时刻。这一场战斗是荣耀还是耻辱,都在这分秒之间揭晓。
他顾不得擦拭手心的汗水,一手按在键盘上,一手紧握鼠标。这是陌生人告诉他的秘密技能,只有这个英雄才有的金手指,名叫万箭齐发。
在回想秘密技能的发动技巧时,他看到那头插羽毛的敌人又一次调转方向,预备对水晶塔发动攻击,赤红的火球在羽毛上方旋转聚集,很快膨胀成太阳般的硕大火球,那是敌人的攻击技能在蓄力。
时间再一次凝滞如软胶泥,黏糊糊的粘在他手上,粘在他指缝间,他感觉手上仿佛有千斤的重量。他感觉仿佛陷在梦里,连手指也动不了。
无论如何挣扎,连动一动手指也不能。这样的感觉,祭司称之为梦魇。当遇到梦魇,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停止挣扎,安静下来,躺回睡眠之网中。
男孩不想躺下来,也无法躺下来,他看到同伴们不知为何跑了回来,戴木制面具的人没有追来。是他们的部族赢了吗?他想要发问,然而,很快,他就明白了真相,在明白的同时,他再一次感到那股熟悉的朦胧睡意。
回来的是敌人,他们扔掉了面具,但头上都插着羽毛。他们朝水晶塔围拢而来,他们每个人手中都多了一把石镐,他们要毁灭这座水晶塔。
水晶塔,伟大,神圣的水晶塔。
每年的祭神时节,祭司们在水晶塔下燃起篝火,他们围绕着燃烧的火堆起舞,口中念诵着黄金颂,双手在水晶碑上描摹村子过去一年的历史。他们要将所有的祈祷都告予天上的火,他们要将一年又一年,由小麦和玉米哺育而出的智慧都留存予后人。在他们的生命即将终结时,他们便生出翅膀,飞到塔顶,将活着时每时每刻都背负在身的水晶碑安放于最高处。
这座塔是如此的神圣,以至于连像他这样的弓箭新手都被派来守护它,在村子里的男人们都出去狩猎时,在所有的同伴都被杀戮殆尽时,他是这座塔唯一的守护者。
技能发动了,数不清的箭矢朝着那头插羽毛的敌人飞去,那人倒下了,接着又一群头插羽毛的敌人涌上来,弓箭手再次发动,这次只命中了一个敌人。他浪费了那个秘密技能,他只能看着敌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败了,你真是太菜了!”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和声音一同而来的,还有一支箭矢。箭头擦过他的太阳穴,一点冰凉的、仿若虫蜇的刺痛让他猛地清醒过来,似乎刚刚过去的一切是一场梦,而他刚刚醒来。在他面前,无数头插羽毛的男人一手持火把,一手拿石镐,敲击着水晶塔的塔基,那些被一代代祭司们背负过的水晶碑在他们的重击下不安地颤动着。
破坏者们哈哈大笑着,癫狂般叫喊着,头上的羽毛快活地晃动着。水晶塔在他们的重击下摇摇欲坠,无数祭司的哀叹声在塔顶响起,祭司们在哀叹也在召唤,召唤男孩,召唤最后的守卫者。
男孩流着泪,握紧不擅使用的弓箭,朝破坏者们冲去。然而,他还没能跑出两步,就仰面朝天摔倒在泥地里。被他压倒的芦苇轻飘飘地晃动着,河水无声地流淌,风缓缓吹过河面,飘来一抹湿润的鲜血的气味。
一支箭矢射中了他眉心,他疲倦困软,无声的黑暗将他笼罩。在最后一丝暗光的罅隙里,他忽然明白,他做了一个完全不属于他的梦,梦中他是另一个人,有另一张面孔。他坐在一间白色的屋子里,透过一块方形黑曜石观看了自己的终结之战,手中握着一只死去多时的黑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