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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君心似渊,双柱擎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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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府,夜。
烛火将喻雪惊的身影投在悬挂的巨幅北境舆图上,扭曲晃动,一如京城此刻暗流汹涌的局势。辰夜再次无声出现,呈上一卷密函。
“将军,查到了些许眉目。夜酒墨家族并非普通北地迁民。十年前,‘皇子谋逆案’爆发前后,北地确有一显赫家族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并非外敌所致,而是……内部清洗。该家族姓‘叶’,与夜太尉的‘夜’同音。家族中曾有一位幼子,体弱多病,鲜少见人,据传早已夭折,但记载模糊。”
“叶……”喻雪惊指尖划过舆图上北地的旧都标记,眼神锐利如鹰隼,“‘皇子谋逆案’……叶家……北地旧族……”碎片般的线索在他脑中飞速碰撞。那场牵连甚广的巨案,导致先帝一位极有贤名的皇子自尽,无数与之相关的北地豪族被连根拔起,或贬或杀。他那时已在军中崭露头角,却远未够资格触及这等核心秘辛。
“叶家当年是那位获罪皇子的坚定支持者之一。”喻雪惊沉吟,“若夜酒墨真是叶家那位‘夭折’的幼子,他隐姓埋名,十年蛰伏,一步步爬到今日太尉之位,所图绝非仅仅是自保或重振家声。”
他转向辰夜,声音低沉:“陛下今日擢升,看似荣宠,实则是将我和他一同架在火上烤。一个掌实权兵符,一个居文官之首,名义上协理军政,实为制衡。陛下是要我们相互牵制,他方能安心。”
“那将军,我们……”
“他将查我的把柄,我亦要握他的命脉。继续深挖,不惜一切代价,找到能证实他身份的铁证,以及他与当年旧案残余势力的联系。但要绝对隐秘,夜酒墨此人,心思缜密,绝非易与之辈。”
“是。”
同一时刻,太尉府,书房。
夜酒墨并未入睡,他面前摊开的并非公务文书,而是一幅略显陈旧的北地山水图,笔触稚嫩,似是少年习作。指尖轻轻拂过图上一个模糊的印章痕迹,那里本该有一个“叶”字标记,如今只剩淡淡印痕。
一名心腹老仆垂手立在阴影中,低声道:“大人,宫中眼线传来消息,陛下午后单独召见了大将军,虽不知具体内容,但陛下赏赐了内库的珍药,关切大将军征战劳苦。”
夜酒墨神色未动,只淡淡道:“陛下惯用的平衡之术罢了。既给了我虚名高位制约于他,自然也要施恩于他,安其心,亦示其并非全然偏袒于我。喻雪惊……非莽夫,他此刻想必已在查我的根底。”
老仆忧虑道:“那我们的计划……”
“无妨。”夜酒墨收起画卷,眼神在烛光下幽深难测,“让他查。有些旧事,捂得太久,也该透点风了。只是要把握好分寸。陛下欲以我为刃,钳制大将军兵权,怕边将尾大不掉。而我……”他微微停顿,声音几不可闻,“需要的正是这份‘圣意’。”
他抬眼看老仆:“让我们的人,将十年前北地叶家覆灭的些许惨状,‘不经意’地透露给大将军麾下那些出身北地的将领知道。记住,要迂回,要看似无关朝局,只是旧乡遗老的悲叹。”
“是。”
“还有,”夜酒墨补充道,“荆南灾情,陛下虽忧,却力不从心。明日廷议,我会奏请由大将军麾下派出军士,协助地方官府维持流民秩序,并调用部分军粮暂解燃眉之急。”
老仆一惊:“大人,此举岂非助长大将军插手地方事务?其势力恐愈发膨胀……”
夜酒墨唇角泛起一丝冷峭:“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陛下最忌惮的是什么?是武将权重,干涉民政,收买民心。喻雪惊若应下,便是授人以柄。若不应……北境将士刚受封赏,家乡却饿殍遍野,军心何安?这,才是真正的两难之局。”
老仆恍然,躬身退下。
夜酒墨独自立于窗前,望着院中稀疏的竹影,喃喃自语:“喻将军,你欲永绝边患,匡扶社稷。可知这朝堂之上的波谲云诡,远比边关的明刀明枪,更难应付……叶家的血,北地的债,总要有人来偿。”
金銮殿上的文武同心,从一开始,便是一场皇帝主导、两人心照不宣共演的戏码。戏幕之下,是各自深埋的旧日恩怨与野心图谋,在这大昭王朝风雨飘摇的黄昏,悄然拉开了新一轮权谋博弈的序幕。暗潮,已无声涌动。
数日后,廷议。
荆南灾情仍是焦点,户部尚书颤巍巍奏报流民已聚数十万,仓廪即将见底,请旨再拨钱粮。殿内一片愁云惨雾。
乾昭帝揉着额角,目光扫向夜酒墨:“夜爱卿,你前日所奏,以军协民之策,细则可曾拟定?”
夜酒墨持笏出列,身姿如青松挺直,声音清晰平稳:“回陛下,臣以为,可调荆南附近州府驻军,协助搭建粥棚、维护秩序,防止流民生变。另,可暂借北境军粮十万石,快马运往荆南解急。北境新定,军粮储备相对充足,暂借无虞,待江南漕粮抵京,即刻补还。”
此言一出,文官队列中已有数人面露不豫。以军干政,乃大忌。
喻雪惊立于武将之首,玄甲未卸,闻言眸色一沉。他自然听出了这提议背后的陷阱。但他目光掠过御座上皇帝那看似疲惫却隐含深意的眼神,再想到辰夜昨夜报回的、关于北地叶家惨状的零星碎片——妇孺哭嚎,祖宅焚毁,忠仆血溅阶前……那些画面与他记忆中北地沦陷时的惨象重叠,刺痛了他的神经。
他出列,声音洪亮,压下了殿内的窃窃私语:“陛下,北境将士确有余粮。为国分忧,乃军人本分。臣愿即刻下令,调粮南下,并遣一队精锐,护送粮草,协助地方安民。”
他应了!而且更进一步,直接派出了自己的精锐!
夜酒墨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澜,似是意外,又似是别的什么,随即归于沉寂,只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乾昭帝看着殿下并肩而立的两人,一个主动跳入陷阱,一个静观其变,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松,却又因喻雪惊毫不掩饰的军权而再度拧紧。他最终点头:“准奏。大将军体恤百姓,实乃国之幸事。此事便由太尉从旁协理,务必使粮草安稳抵达,妥善发放。”
“臣遵旨。”两人同时躬身,声音重合,却各含机锋。
退朝后,喻雪惊与夜酒墨于宫道再次相遇。
此次喻雪惊主动停下脚步,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夜酒墨脸上,语气听不出情绪:“太尉好算计。”
夜酒墨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大将军好魄力。只是,锋芒过露,恐非善策。”
“哦?”喻雪惊逼近一步,两人距离极近,压低的声音只有彼此能闻,“比之隐姓埋名、十年蛰伏,步步为营,又如何?”
夜酒墨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大将军的话,下官听不甚懂。下官只知,尽忠职守,为陛下分忧。”
喻雪惊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但愿如此。北地的风雪,能冻僵筋骨,也能磨砺人心。望太尉……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披风扬起冷硬的弧度。
夜酒墨站在原地,望着那挺拔如枪的背影消失在宫墙尽头,袖中的手指缓缓收拢。喻雪惊的话,已近乎挑明。他知道了多少?这番看似警告又似试探的话语,底下究竟藏着什么?他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压力,并非全然来自敌意,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棋逢对手的紧绷感。
将军府内,辰夜不解:“将军,既知是计,为何……”
喻雪惊摩挲着剑柄上的纹路,眼神深邃:“陛下欲看我二人相争,我偏要暂时接下这‘协理’之局。荆南流民是真,百姓之苦是真。我派兵护送,一是确保护粮周全,二来……”他顿了顿,“我要亲眼看看,这位夜太尉,在关乎数十万生民的实事上,会如何动作。是只顾党争倾轧,还是……真有几分未泯之心。”
他望向窗外阴沉的天际:“而且,他既用北地旧事扰我心神,我便让他看看,我喻雪惊行事,从不全然陷于私怨。国事与私仇,我分得清,但……也记得清。”
另一边,太尉府。
老仆低语:“大人,大将军竟真的接了,还派了兵。此举恐引陛下更深忌惮。”
夜酒墨执笔批阅公文,头也未抬:“他是在将我的军。以退为进,看似入彀,实则反将一子,要看我如何应对。更是在告诉陛下,他行的是阳谋,为国为民,无惧监察。”
他笔下微顿,一滴墨迹晕染开来:“喻雪惊……果然不是只知打仗的武夫。他提及北地风雪……”夜酒墨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一片清明,“计划不变。让我们的人,在荆南‘好好配合’大将军的军士,务必让粮草一粒不少地发到灾民手中。同时,将大将军派兵深入荆南、‘干预地方’的细节,巧妙呈报御前。”
“是。”
“还有,”夜酒墨补充,声音极轻,“查一查,当年北地沦陷时,喻雪惊是否与叶家有过任何交集。哪怕一丝一毫。”
老仆领命而去。
夜酒墨独自走到廊下,庭院中不知何时竟飘起了细雪,冰凉落在脸颊。他想起喻雪惊那句“北地的风雪”,心中那股奇异的感觉再次浮现。
他们仿佛是镜子的两面,照见彼此最深沉的底色与伤痕。一个在明处挥师百万,一个在暗处运筹帷幄,皆背负着沉重的过往,在这摇摇欲坠的王朝里,走着截然不同却又隐隐平行的路。
这种认知,让这场权谋之争,陡然变得复杂而微妙起来。风雨已至,他们既是对手,却又在这滔天巨浪中,诡异地感知到一丝同类的气息。
王朝的命运,就在这亦敌亦友、心照不宣的交锋中,缓缓推向未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