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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兔儿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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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
他右眼皮一跳,惊愕间回头,正对上十一阎王粲然一笑,盈盈如春水。
胡天保前面那三个字,是什么来着?
“兔儿神。”
殷十一仿佛通晓读心之术,特意将那三字款款再念一遍。他益发惊慌失措。
前人奉月为阴,月上有兔,因此又有用“兔儿”一词比喻阴柔女子的惯例。
闽地一向有契兄契弟之俗,契弟们往往都是些相貌清丽的少年,一颦一笑皆如妙龄女子,故而世间男子恋慕男子者又被众人谑称为“兔儿”。这“兔儿神”一名的来由想必也是如此。
可那个“神”字他万万不敢当。
他生前是一个俗人,死后也该是一个俗鬼,岂敢与神仙之流沾边?
他磕磕巴巴声音打颤:“开延王,殷阎王,殷十一阎王。”
一连叫了三次,称呼也改了三回,心慌意乱之下哪里还顾得上怎么叫最贴切。
殷十一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笑了,居然也应了三声。
“胡天保,胡萝卜,胡兔儿神,你有何异议?”
听上去竟是已经打定主意了。
他脸色一白,直接由板凳硬生生滚下地,不管不顾,只知道一个劲儿朝那殷阎王磕头:“小民担不起!小民担不起!”
连那兔毛披肩也嫌他丢人,暗自用两条系带狠狠抽了他几个嘴巴,却怎么也抽不出他半分骨气,只得作罢。
这时,站在一侧的毕长青微微笑着前去搀他:“小兄弟莫惊慌。十殿阎君各司其职,各有所长,秦广王断善恶,转轮王定轮回,此外楚江王、宋帝王、五官王、阎罗王、卞城王、泰山王、都市王及平等王各掌一大地狱。但世人往往不知十殿之外还有一殿,由开延王司管,专从鬼魂当中选出一些有才有志者,赐予神职,令他们在阴阳两界行善。”
殷十一亦笑道:“正是。本王有此权柄,封你做一个小神仙,如何不好?”
胡天保听到这里,更加无地自容。
他生前不过识几个字,懂一些文章道理,勉勉强强拟得出一份公文而已,何以谈“才”?
若不是因为一时色欲熏心而断送了性命,他还指靠这点本事在福州府平平庸庸地混上一辈子,何以谈“志”?
真是玷污了神仙二字。
胡天保惭愧不已,久久抬不起头。
殷十一此时却轻轻撇下一句:“有才有志,都不及一个有缘。”
胡天保愣了愣。
可殷十一不再继续,只将手中那杯茶慢慢饮尽,末了从容地扣回桌面,负手而起。
“本王不会勉强你。你初来乍到,在这阴曹地府里处处不惯,一定没心思想这些。无妨——你细细想过之后再决定也不迟。”
说罢,目光投向毕长青。
“你这段日子可在长青这里暂住,也算有一个人与你作伴,不用担心在阴山走失。”
“殿下放心。”毕长青缓缓朝他拱手一拜,果真应承下来。
胡天保尚且有些恍惚,殷十一已抬起手,于他肩头沉沉一拍,手掌不偏不倚正落在那兔毛披肩上。
“如此,便拜托了。”
一句话叮嘱了两个人。毕长青自不消说,那披肩却是动也不动,不知有没有把话听进去,殷十一亦不追问。
片刻后胡天保只觉肩膀一轻,便知那只手放开了。
再匆匆定睛一看,对方已然不见踪影。
人这么一去,仿佛楼外风雨亦悄悄然遁于无形,一时间雨声不再,天光渐浓。
“天晴了。”毕长青推开窗,窗外一竿竿碧竹落到他面前的茶杯中,纵横错落,青色一下分出深浅,不似他的心思般乱糟糟的分不出头绪。
他懵懂地抬起头,只见毕长青回首朝他淡淡一笑。
“此时出门正好,小兄弟何不与我同行?”
◆
阴山山涧无水,此地却有雨,雨落生溪,三两汇合,竟在屋舍后堪堪聚出一条河来,伸进无边雾霭当中。
毕长青信手摘下一片竹叶,轻轻向那河岸一抛,但见竹叶一头扎破水面,赫然化作一叶扁舟。
又往竹竿上一握,再看时,手里握着的已是一根三丈长的竹蒿了。
“小兄弟请。”
毕长青见他两眼愣怔,不由一笑,领他登船。
胡天保呆呆地跟着去。毕长青亲自撑篙摆渡,将小舟推离河岸,徐徐驶进一片氤氲水雾之中。
“要去何处?”他问。
“奈何桥边,”毕长青眼眸一垂,低声答道,“喝孟婆汤。”
胡天保一惊。虽知道自己已死,迟早要喝一口汤将前生忘得干干净净,猛地听见这三个字时仍浑身一颤,觉悟有是有,但料不到会那么快,不由结巴起来。
“我……我……”
毕长青似乎听出了他的惊慌,开口宽慰道:“别怕,不是要你喝——是我自己喝的。胡兄只需同行就好。”
胡天保听到这里总算稍稍松一口气,忙问:“你不是已经喝过了?”
毕长青只是默默摇头,半晌方答:“一碗不够。”
胡天保闻言倍加迷茫。
一时走神,那船不知不觉已驶出半里,河道由窄入宽,许是进了奈河主干。原先的竹林渐渐望不见了,堤岸处枯木相抱,荒草丛生,更有阴间瘴气化形的魑魅魍魉出没,十分骇人。
胡天保不敢张望,下意识目光一转往河中间看,不看还好,一看直直打了记冷颤。
他借着河面倒影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毕长青。
倒影中的自己衣衫褴褛,腰下合围的两块布料血迹斑斑,干枯后透出黑色,正是受杖刑那日被活活打到断气的模样。
而毕长青……颈上无头。
胡天保心惊肉跳,止不住瑟瑟发抖。
奈河河水所映出的,想必就是他们死时的样子——这个人竟是被斩首而死的。
被斩首的一般都是带罪之徒。
先前见他堂堂正正君子作派,只当他是不幸病故,又或是遇上什么天灾人祸,万万没想到他会是这般死法。
胡天保冷汗直下,惶惶地收回目光,亦不敢抬头看前面的毕长青,眼前总有对方一身血衣、无头而立的幻影在左右打晃,之前萌生的一点亲近之心也不得不惴惴放到一边,打算暂且观察一阵再说。
行出三四余里,阴风逐起,将船周围的浓雾如布帛般一条条撕破,向后抛开,再罩不住前方光景,一时视野顿开。
远远望见一座桥横跨河道,想必便是奈何桥了。
“到此水流甚急,胡兄小心脚下,莫要走动。”毕长青叮嘱道。
果然,小舟越驶越近,一股腥气也越来越浓,连同浪涛一涌而上,拍得船舷吱吱发响,叫船身也跟着打斜。胡天保连忙低头一看,只见先前黑漆漆的河水不知何时换作一片污浊暗红,竟是一条血河,形若火池,其下隐隐有千百条赤金色的蛇翻腾扭动,一身鳞片寒光流连,仿佛是铜铸之躯。蛇群于浪波间穿梭跳跃,叫他毛骨悚然,不敢妄动,生怕自己一个失足跌进那血河中,叫它们啃噬入腹。
怪便怪在毕长青轻轻一竿下去,任是那些铜蛇怎么狰狞,也会在他落竿处迅速散去,杳然无踪,待竿起时再团团围拢回来,不沾那竹蒿半分。
胡天保暗暗称奇,心想那十一阎王与此人关系非比寻常,或许吩咐过阴间虫蛇不得伤他。
如此一想,惧怕之心也略略收回去些。
待行至奈何桥前,才看清桥上的种种奇观异景,可谓阴司一绝。
桥分出上中下三层,是为生前行善者、善恶兼半者、以及恶者之别,一道生债死偿的关卡。
上层朱栏玉砌,镶金嵌银,堪比阳间宫阙,有身着华服者一个个信步而行,从容地过去了;中层皆是石砌,有若干布衣打扮者三三两两推攘走过,虽不少磕磕碰碰,却也相安无事;而下层则尽是腐木,桥板不全,更有数只铁狗盘踞在此狂吠不止,将一群手戴镣铐囚首垢面的鬼魂咬得哭爹喊娘,更甚者甩下湍流,叫河中铜蛇直直拖入血池漩涡,再不能翻身。
几位蓬头散发的日游神与夜游神守在桥的两侧,双目如炬,高举木牌,对鬼魂们发号施令。
胡天保懦懦躲在毕长青身后,不敢抬头与那些凶神对视。
毕长青倒是见惯了一般,稳稳操持手中竹篙,照旧前行,靠向其中一边的河岸。
到了桥头,只见一众鬼魂正叫叫嚷嚷地围在一只大锅旁争食,一名女子亭亭立在锅边,身姿娉婷,眉目姝丽,左手端着碗,右手不紧不慢地以勺舀汤。
胡天保蒙了一下,想了又想,在奈何桥旁熬汤的应该再没有别人。
“那个便是孟婆?”
毕长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然后轻轻一点头。
胡天保诧异道:“名字里带一个‘婆’字,怎么倒是个姑娘?”
毕长青闻言回首,朝他微微一笑:“原来胡兄见到的是一位年轻女子。”
胡天保愣了愣,生怕自己看错了,便把眼睛眨了又眨,可不管看几遍那人都是一副二十出头,正逢桃李年华的样貌,愈发不解:“难道不是?”
只听毕长青道:“我听说酆都之中的鬼魂在转生前都会往这里来,讨一碗孟婆汤。若是内心仍对凡尘念念不忘、难舍难分的,见到的孟婆便会是一位年轻女子;若是万念俱灰,对人世再无半分留恋,见到的孟婆便会是一位老媪。”
胡天保听完不觉有些惆怅。
原来自己果然舍不下前生。
“那么说,毕兄看见的不是年轻姑娘,而是老媪了?”
“不,”毕长青摇摇头,“我看到的只有一具骷髅。”
胡天保一惊:“这是为何?”
毕长青缓缓道:“因为我是已经喝过孟婆汤的人。那孟婆汤的汤水能洗净红尘俗世中一切障目之物,还以原形。但凡喝过一口,再怎么看都只能看到一具骷髅了。”
他本想多问一句:那你喝第一口前见到的是姑娘还是老媪?然而转念一想,此人连自己的身世都不记得,这些琐事怕也统统忘了,于是作罢。
只不想,没有问出的问题却很快即有了答案。
毕长青把船泊在岸边,领着胡天保过去。
那孟婆见了他,也不惊讶,只让众鬼魂原地等候,随后一如故人小聚般款款迎了上前。
“来了?”
“来了。”
孟婆点了点头,娴熟地舀了一碗汤递与他:“今日的份。”
胡天保错愕——看样子毕长青过来喝汤竟不止一日两日,想是天天都来。这哪叫“一碗不够”,恐怕百碗千碗也尝过了。
再仔细看那口铁锅,吓了一跳,里面哪有普通汤水的样子,更似一团脏兮兮的泥浆,和地府阴气搅拌到一块,和作一锅泥浑汤。可那女子一勺舀过舀上来的却是澄清无色的汤汁,看着与清水无异,和锅里那些截然不同。
才回过神,只见毕长青已经双手捧起了那碗汤,神情严肃,半晌,一仰头将其饮尽。
胡天保头一回亲眼目睹别人喝孟婆汤,没来由地慌张,眼巴巴盯着他瞧——大抵是汤的味道非常不好,那双眉毛一直轻轻蹙着,仿佛吞下的是满口银针。胡天保张了张嘴,几次想问他是否难受,却又不敢擅自开口,万一这阴间有规矩要安安静静喝完汤不许闲杂人等打扰,自己岂不罪过?
然而毕长青慢慢咽下了汤,闭目良久,看上去并无大碍,只是默默站了一会儿才睁眼看向孟婆:“如何?”
她左右打量他片刻,终是摇摇头:“你仍旧忘不干净。”
毕长青闻言脸色一白,恍惚退了几步,喃喃自问:“为什么,已经三年了……为什么还有事情放不下,断不了?”
只管熬汤分汤的人对此不予置评,收回空碗,公事公办道:“十一阎王有令在先,一日不断,便再续一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有了结之时。你明日再来罢。”
毕长青神情怅然,哑然回了一个“好”字,恹恹地告辞而去。
胡天保连忙跟上,没走几步,便听到毕长青微微苦笑着向自己告罪:“抱歉,本想带胡兄出来四处走走,看一眼奈河和孟婆,到头来却叫你看了在下一场笑话。”
胡天保叹了口气:“毕兄想是有苦衷,不必自责。”
既提到笑话二字,不禁也自嘲一番:“要说笑话,怎么比得过我生前做出的那桩丑事?如今你让我讲,我都耻于开口。”
毕长青对此起了好奇之心,却无意让他为难,便没有追问“丑事”的种种细节,勉强打起精神回以一笑:“胡兄也不用妄自菲薄,既然开延王愿意擢拔你,你必然不是十恶不赦的人。便是前生犯了错,也能借此机缘广施善行,把欠下的一一补回。”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他又开始满心忐忑。
那兔儿神,怎么偏偏选上他当?
若论品格、修养、气量、悟性,毕长青这样的人物才是佼佼者,可比他这等粗鄙小民适合当神仙多了。因而又想到毕长青也是殷十一收留的人,更有竹叶化舟的本领,不禁生出一问:“说起来,莫非毕兄也是那开延王提携的?要任什么神职?”
毕长青却摇摇头。
“阎王虽留着我,却不曾提过什么神职,只让我一个人在阴山住下。我猜……是因为我无法了断前尘,无□□回,他心怀慈悲,特许我多待些时日,没有别的用意。”
胡天保正要搭话,身上那件兔毛披肩忽然狠狠一勒,把他肩胛钳得一阵疼,差点让他叫出声。
真正出声的却是那始作俑者。
“哼。”那兔子沉沉一声吐息传来,不显喜怒,不甚分明。估计只有他听见了。
他困惑地悄悄扯了一把披肩,看看那兔子有何话讲,对方却不肯再开腔。他等不来下文,只得无奈放手,把方才的对话继续往下接。
“了断前尘后,又会怎样?”
“了断前尘后,就该转世轮回,去过下辈子了。”
他听到这里,不由自主追问一句:“那……那若是我当上兔儿神,还能不能有下辈子?”
毕长青回道:“入神职者,往往得以脱出凡人的轮回之苦,直至有朝一日遇上逃不过的天劫定数,元神陨落,才有转生的可能。”
即是暂时过不了下辈子的意思。胡天保暗暗感喟,不知此番机遇是福是祸。
多少世人修仙问道,以求长生,不过也是为了脱出轮回——哪怕只是暂时。但他心底总揣着一根刺,隐隐扎得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