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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血掌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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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四,子时。
小雪,有风。
案发现场。
院子焦黑的地面上,渐渐布上了一层莹白。花若拎着梅一的袖子,已经沿着院墙溜了第三圈。
梅一轻袍缓带,衣衫单薄,捻在花若的手心里那一角袖笼,质地细密、柔韧,一触便知是极考究的料子。
花若叹了口气,把骄奢浪费四个字在肚子里又默念了几十遍——明明是西北苦寒,风沙肆虐的破败边城,可是一旦画面里面出现了梅一的身影,也要让人误以为这是一幅背景画坏的江南烟雨水墨画……
手里面的袖子一紧,花若才发现,梅一已经站在原地不动了。
“发现什么了?”
“你说那桌子腿上的血掌印高度刚刚及膝?”梅一声音压得极低,帷帽上厚重的帷幔一动不动,将他的声音阻隔在内,即便在静谧的深夜里,也只有站在他身旁的花若能听得清。
“是啊,很怪。在那种高度,而且虎口朝上拇指在左侧,我试过要跪坐下去,伏低了身子才能印上,十分古怪……”花若眼睛忽然一亮,跺了跺脚,哎呀一声松开了梅一的衣袖,身形一晃便跃进了案发的堂屋……身形快得肉眼几乎不能分辨。梅一扶着墙边缓缓转过身,面朝着堂屋的另一侧,在厚重帷幔的遮挡下,微微翘起嘴角。
花若跪伏在桌底,费力仰着头,点起火折,将手印在那个诡异的掌印处——虎口果然比掌印宽出了一大截
“这么小的手……”虽然符合了自己的猜想,她还是觉着自己的猜想实在是太诡异,太惊异了。
“呼——”的一声,火折上的火焰猛的向一边倒去,花若顿时警觉,从桌底向外看去,视线所阻处仿佛有什么东西经过带起了一阵风……真是让人寒毛乍起,她的目力尚不能及,还是这么阴冷的气息……
花若吹熄火折,仿佛一支离弦的箭,追向那个黑影。
“小心!”
院墙处传来梅一的示警,随后是一长串跌跌撞撞乱七八糟的脚步声,一声重重的闷响之后,才安静下来。
花若跟着黑影刚刚蹿进后院,就被身后的一长串声音弄分了心。一旦分心,气息便滞了一瞬,眼看就要追不上前面的影子,索性一咬牙一瞪眼,指尖灌注内力,向前甩出一枚弹珠大小的软囊,只听得夜空里“嘭”的一声之后,“嗤嗤”声响起,前面的黑影一声哀嚎,却速度不减,一晃便消失了踪迹。
花若不再留恋,转身又蹿回了梅一身边。
院子里的薄薄的积雪上一片狼藉的脚印,脚印尽头梅一气定神闲的跪坐在地上,一只手将一个仰面躺倒的幼童按在地上,手指点住对方的胸口——帷帽上的帷幔垂在地上,恰好将幼童的脸蒙住——如花若所见,此刻那幼童和梅一正在一个由帷帽组成的私密空间内,做着面对面地对峙。
这是什么情况?花若眯起眼睛,只见那幼童身体僵硬,仰面躺在雪地上,两手握成爪状,黑色指甲长出两寸有余,显然被梅一制住了身形。
“又一个?”
幼童受了花若声音的惊扰,两只手忽然扬起。梅一这时点在幼童胸口的指尖缓缓溢出一丝淡淡的白气,两只诡异僵直的手臂便如同死了一般垂落到了地上。
梅一松开手,站起身来,轻轻掸了掸袖子。
“这便是那掌印的由来了。”
他向花若方向伸出手,轻轻一摆,阔袖便从花若的头顶拂了过去。
梅一和花若同时怔住,随即站着的人将手掌下翻,蹲着的人却慌忙抬头,“啪”的一声,一掌就拍在了花若的鼻子上。
“唔!”花若鼻子惨遭重击猛的一酸,眼泪顷刻就流了下来。梅一紧接着一慌,即刻要弥补一下自己的过失,下意识上前一步想安抚一下花姑娘,却忘记地上还躺着个刚刚被制服的小僵尸,脚底下一绊,手上力度不逮,在花若的鼻子上又是重重地一按——
“唔唔!”
花若这回彻底泪奔了。
“你好端端蹲下作甚!”语气里也听不出是恼羞成怒还是气急败坏。
“唔——”花若捂着鼻子泪眼朦胧。
梅一叹了口气,放柔了声音,“起来把脸擦干,仔细再冻伤了。”
花若见好就收,哼哼唧唧的拉着梅一的手站起来,然后一把扯过他讲究的袖子,朝脸上一蒙,鼻涕眼泪用力一抹,然后又重重的擤了擤鼻子。
梅一失笑,强忍住抽回袖子的想法,另一只手不经意的扶住了帷帽——早该想到,这丫头从小到大都是这幅没心没肺的德行,只要防着别被她扯掉帽子就好了。
花若偷偷抬眼,心里暗暗叫悔,早知道就应该拿他的帷帽擦脸!
卯时三刻,雪越下越大了。
天际处,暮色有了将要淡去的痕迹。
院中,幼童的尸身被雪掩住了。
“咯吱——咯吱——咯吱”踩着积雪的脚步声,从大门口出由远及近响起。声音来处,一个枯瘦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向院中积雪最高的那处。
那身影僵了片刻,发出一声压抑的悲鸣,重重跪了下去。那人供着身子,发疯一般扫开幼童尸身上的积雪,仰天悲号,刺穿了夜幕!
“儿啊——”
院子西厢房门缝里,露出一只清澈的眼眸,默默的看着院子里面的人悲痛欲绝的把地上的童尸抱了起来。佝偻的背影脚步沉重,默默的向大门口转去。
“唉”一声轻叹忍不住溢出来,花若有些心酸——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一口气尚未提起,一股疾风忽然涌入门缝,花若暗叫不好,可是碍于身后便是梅一,她只能闭上眼睛气运丹田,准备咬牙接下扑面的罡气。未料身后的梅一却先动起来,他曲臂向前,将她揽至身后,脚步移换,已经挡在了花若身前。
“砰!”的一声,门板碎裂爆开,杀气顿时涌进厢房。此时梅一已经抬起另一只手,面前凝起一道淡白色屏障般的气场,将奔涌的气流缠住。
花若在梅一背后探出头,向前望去。
狗剩爹一手抱着幼童,另一只手推出成拳,灌注全力,和梅一的掌心相对!虽然狗剩爹的手指枯瘦如柴,这拳头个头却不小,而且看起来非常坚硬!
花若倒抽一口冷气,暗暗惊叹。这穷乡僻壤果然卧虎藏龙,自己一声压制的轻叹,在风声呼啸的雪夜,被察觉不说,自己还未及反应,对方却杀招已至,如果不是梅一在,自己硬接,只怕也得吐血。
对方见一招无效,随即将拳头往下一压,扭身卸掉梅一的掌力,顺势向一旁倾身,腿下呼的一声罡风凛凛,攻向梅一下盘。梅一微微侧头,袍袖挥出,对方的力道便仿佛撞在墙上,瞬时就被弹了出去。
狗剩爹反应奇快,只见他在空中强扭了身形,落地后脚下噔噔噔急退了几步,踉跄几下便站定了身形。只是已经眼眶血红,瞪着眼睛,狠狠的盯住梅一。
“再纠缠下去,天该亮了。”梅一清清淡淡的出了声,“你儿子的尸身就留不住了。”
这句话仿佛重重的一击,枯瘦的男人身形瞬间再一次佝偻下去。他解开破败的棉袄,用力遮挡住面色青白的幼童,随后脚下一跌,便轻轻跃过院墙,落到了隔壁他自己破败的院子中。
花若这时已经转到梅一身前,默契的一扯梅一衣袖,轻身跃起,跟了过去。
悲痛的父亲脚步踉跄奔入屋内,急迫的掀开屋角地上一个裹着棉絮的板子,钻入一个漆黑的洞口,顺手又将板子重新盖严了。
“是地窖?……有意思。”
花若扯着梅一跟进屋里,入眼处已是一室破败——冷风卷着雪花散入萧索阴冷的屋子,那个疯癫的妇人也不见踪影。
花若再一次望了一眼地窖的盖子。
“还跟么?”
梅一未置可否,蹲下/身,手指在地面抹了抹,然后伸向花若,花若便凑过鼻子,用力嗅了嗅——哎呦一声猛的向后躲开。
“好重的尸臭味!”说完又抄起梅一的袖子,使劲儿揩他那只手,口中抱怨:“这味道恶心的能让我少吃俩馒头!”
梅一几次抽回袖子失败,只能浅叹一声,“可怜我这件青云锦的新袍子,不知道被你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呃?
花若立即从善如流,一把抓住他帷帽前面的帷幕,开始用力揉搓——正愁没有正当理由不是?梅一僵了片刻,便擒住花若那只搞怪的手。
“别闹!”声音里满是无奈。
“就一次行么?”花若独有的鼻腔音,拖着软软的调子,“这次我一定能忍住。”
“小若!”声音已经冷了下来。
屋内两个人僵持了许久,谁也没再出声。
因为一个正在纠结——要推开她么,不行我手底下没轻没重伤到她也许不会,但碰翻人家的家什物件就不好了。另一个则在——逼他不逼他逼他不逼他之间犯起了选择症。
僵持直到被一声破晓的鸡鸣打破。
梅一惊得身形晃了晃,花若一紧张,立刻松开帷帽,扶住了他的手臂。
“上当了。”
“安全了。”
两个人心里同时叹了一句。
“我今日尚不能见日头,”梅一轻咳一声,“回去吧。”
花若咬了咬牙,却依然靠近了他,显然扶着他手臂更承重些。
“我鼻子受伤了!要补回来!要汤包,鲜肉的,还要杏仁酥,各两屉……不行,三屉!还要热馄饨,多搁冬菜!”
瘦弱的少女一边委屈地碎碎念,一边拖着轻袍缓带,却帷幔遮面的男子,缓缓走入漫天飞雪中。
正月初五,辰时初。
大雪,疾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