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烟尘》UTechnician

6、第 6 章

　　这一餐饭大家都吃得沉默。
　　挑衅让谏寻把对弟弟所有的问候都咽了回去，让他重新审视这个多年不见的谏远。
　　在他的印象里，谏远是一个开朗的孩子，如果没有那一场海外潮，或许他会弟弟一直在家乡生活。他们的家乡在北原地带的黑岩河，那是从来没有富裕过的地方。但是他们的脚底有金币，有着大量被永泽人觊觎的矿产。而可惜在没有开掘水平的地方，那就是一片沉默的财富。
　　所以很多黑岩河的人喜欢往周边跑，他也和弟弟一起往永泽去。
　　在他们的印象里，永泽是富饶的标志，谏远可以受到更好的教育，他们也能赚到钱。
　　但他们只被赶到永泽国的边界。
　　这只是换了一个地理位置的黑岩河，他们仍旧贫穷。
　　那时候谏寻大概十几岁，而弟弟才几岁。谏寻记得他背着弟弟到码头干活的日子，比他们在黑岩河时更加艰苦。也就是这个时期，永泽发起了对黑岩河的战争。既然黑岩河没法开采矿产，那永泽不介意帮他们挖出财富。
　　这是一场对他家乡的战争，可对他个人而言却是机遇。因为他所工作的港口，隶属于永泽国内反战的一支。
　　国家层面需要开战，反战就是叛国。国家层面需要和平，开战就是叛国。而无论是战争还是和平，都会利于一部分的人，却不利于另一部分的人。
　　当战争让他所在港口的势力受损时，港口的领袖下令秘密输送军火和物资，支援黑岩河对永泽侵略者的反抗。
　　然而这一切都不能由永泽人做，毕竟叛国罪太过沉重了。所以他们需要空壳，而这些空壳——没错，就落到了谏寻们这类黑工的身上。
　　谏寻们签下了一张张看不懂的合同，于是大量的武器便从码头秘密送出去。谏寻当然不会想到当年签下的字会为他铺平往后的路，他字都不认识几个，他还希望弟弟能多读些书。
　　这一仗打了五六年，这场惨烈的侵略在各国反战势力逼迫下被迫撤军，谏寻们的身份却变得暧昧不已。
　　他们是提供军火的人，可滑稽的是，当谏寻的伙伴们因为私自走卖军火锒铛入狱没多久，官方选举出了个反战的党派，于是这群提供军火的罪犯又变为正义的伙伴。
　　哪里有什么正义与否，有的只是不断变化的标杆，有的只是影响了生意或者有利了生意，有的只是随着标杆改变，他有罪还是无罪。
　　谏寻再也没有找到与他一起来到这里的同伴，留在他身边的除了莫名其妙多出来的欢呼与认可，就是一个到了上学年龄的弟弟。
　　谏寻也就在这个时候，选择来到当下的市郡。
　　因为他所效劳的港口和诺家有关系，那他这个曾经为诺家签过字背过锅的人，或许也能找到谋生的机会。
　　然而来了才发现，不是仅仅在永泽边缘地带，而是整个永泽对于有钱人来说是乐园，对于穷人来说却还是黑岩河。
　　谏寻所能得到的肯定都来自于底层，因为反战的多是底层群众。可是熟悉游戏规则的上层人根本就瞧不起他，毕竟前者太清楚谏寻得到正义名号的路数了。
　　但是回想过来，这地方对他们兄弟也不差，他们在政府安排的房子住下。哪怕那房子破旧得和废弃厂房差不多，也至少有遮雨的砖墙。何况他们被允许接受教育了，而弟弟谏远也就在这个时候进入了官方的学校。
　　谏寻却放弃了这个机会，他的野心不足以让他回到校园学习。所以他选择进入诺家的赌场，而他也相信开朗好学的谏远可以走出和他不同的路。
　　谏远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他的学习向来拔尖。他听话乖巧，以至于那些污秽的挑衅让谏寻难以相信出自谏远的真心。
　　但谏寻却又清楚这是自己的错，若不是为了上位，弟弟或许已经在办公楼工作多年，无论是简历还是人生仍旧一尘不染。
　　可谏寻会认错吗？不会。他不是一个喜欢认错的人。
　　所以之前想问弟弟的问题，谏寻是一个也没能问。而那些该是柔软的话，仍一句都没有说。

　　“去我那里。”谏寻送走了诺友，对沼觅说。
　　不知道是不是沼觅的错觉，他觉得诺友不仅不责备谏远的恶劣，好像还对他的出言不逊很满意。或许在谏寻琢磨着要提醒诺友自己已与他平等的同时，诺友也想要告诉谏寻——他到底还在诺家的麾下，不要有太多的想法。
　　“不了，”沼觅在吃饭时他的手机就有好几个未接电话，他没能回复，“我想回家。”
　　谏寻看了沼觅一眼，抓住他的手，“是小远的话让你不高兴了？你不也听到诺友说，孩子讲话带情绪。”
　　“不是，”沼觅把手收回来——“我听习惯了，你叫我婊子也很久了。”
　　这话谏寻没法接。
　　对，谏寻是会叫他婊子，（省略）。
　　但办公场合谏寻从来没这么叫过他，谏寻保证。
　　“我累了。”沼觅坚持。
　　谏寻也没有心情与沼觅纠缠，这一餐饭和谏远的话让他心烦意乱，于是只让司机把沼觅送到了公寓楼下。
　　沼觅看着谏寻汽车远去后，才慢慢走进了电梯。
　　但他没有回家，而是到了露台。他总算可以摸出手机，上面有两个未接来电。
　　沼觅回拨过去后，那边很快就接了起来。
　　“我忙完了，你有时间见一面吗？”沼觅简单地说。
　　“好。”那边也简单地回应，一条信息打着定位给沼觅传过来。
　　沼觅连衣服都没有换，又离开了公寓。
　　其实他心里有歉意，谏远和那个人都是同时出狱，可是他却连一个电话都没能给对方打，更不用说去接了。他似乎真的所有时间都给了谏寻，以至于那个人出狱了才让他认识到，原来他也该有自己的生活。
　　他盼望这个人出狱已经差不多十年了。
　　从他刚考上高学，到如今他已经工作了这么久。从他还是一个语言学的学生，到当下走在道上。他应该有无数的话对那个人说，可是当他坐在出租车里，前往那个三区狭窄的酒馆，他却连个问候语都想不出。
　　他们分别太久了，所有的亲密都已变得陌生。
　　囚区确实是磨蚀人的，当沼觅在酒馆的角落看到对方时，对方已经褪去了当年所有的俊美，想当年给那人的情书可塞满了邮箱，每一次都是沼觅帮着拆开再一封一封地折好。
　　那人从来不会回复这些信件，所以它们便成了沼觅的娱乐。因为对方的心里只有一个人，而那个人即便不需要给他写信，也填满了他心里的那个箱子。
　　可当下在沼觅眼前的却是一个瘦削的男人，他拿着一个桶杯喝酒，薄薄寸头取代打理精致的秀发，面颊凹陷，让他的五官变得忧郁且阴鸷。
　　沼觅坐到了他的面前。
　　他叫宏湛，虽然与谏远同时出狱，却在囚区里过了差不多十年。
　　“你老了。”沼觅说。
　　宏湛笑，“你也长大了。”
　　沼觅必须要很努力才能忍住眼眶里的泪水，而且他相信这个人不想看到他流泪。

　　“小远是谏寻的弟弟，是吗？”宏湛问。
　　沼觅点头，“谏寻是我现在的老板。”
　　“小远的身上有很多信息，很多人在找他。”宏湛为沼觅开了一瓶酒，挪过去。
　　沼觅说是，本来晚上去见谏远，就是想问问里边的情况，可惜没什么机会谈到公事，“诺家的二少爷很快就会和小远结婚，我想诺家也想要那一份名单。但我不太确定……那名单真的在小远手上吗？”
　　“准确地说，小远知道名单在谁手上。”宏湛回答，“他能从囚区转监，不外乎他能找到那份名单。你得看紧他，应该大部分人都得到他出狱的消息了。”
　　“谏老板也是这么说的。”沼觅回答。
　　听到“谏老板”的名号，宏湛稍微停了停，而后叹了口气，“是我对不起你。”
　　宏湛没有保护好沼觅。
　　如果不是在沼觅考上高学之后入狱，沼觅不需要自己去谋生，不会进入雾枭的公司，不会因为优秀而被带着往返于永泽和雾枭，而关键的，不会因为清楚宏湛一时半会无法出狱，而由着谏寻挖走了他。
　　“没什么对不起的，”沼觅说，“这是我做的选择。”
　　“你喜欢他吗？”宏湛问。
　　或多或少，宏湛也和谏远一样，能从监狱里听到些什么。
　　但这个问题沼觅没有回答，他只是拿起酒瓶喝了几口，轻描淡写地说——“管好你的事情就可以了。”
　　宏湛无奈，沼觅确实长大了，曾经才到他肩膀，这会已经比他还高了。
　　沼觅有他年轻时候的模样，这也是为什么当年把沼觅带在他的身边，大家以为他就是沼觅的父亲。当然，他也乐意扮演这个角色。
　　“你……”宏湛琢磨着该不该问，但沼觅没等他想清楚，就替他接话。
　　“你想问我有没有见过‘他’是吗？”
　　宏湛看着桶杯里的一个底，应了一声。
　　“我见过，”沼觅说，“但他已经有伴了。”
　　那一个塞满宏湛内心信箱的人到底是把信件全部收走了，不过这个答案理所当然，没有人能等另一个人这么久。
　　“他们给了你什么身份？”沼觅换了个话题。
　　“大学教师，贪污入狱。”宏湛笑，“挺好的，我看起来像个老师吗？”
　　“你住哪里？”沼觅再问。
　　“有个落脚的地方，”宏湛回答，“你就不用管了，多费些心思看着小远。回到之前的话题，只要名单一天没有公开，小远就是各方势力争夺的目标。”
　　“谏老板知道这个吗？”沼觅问，“我是指，那份名单的事。”
　　“如果他知道，他可能就会独吞名单，而不是让小远和诺友结婚了，”宏湛说。
　　沼觅懂了，他喝完了酒，临走之前还是多问了句——“我该怎么联系你？”
　　“你不用联系我，我联系你，”宏湛说，“不要让人知道你和我的关系，不要让他们也提防你，这样你才有足够的自由，把事情照你想的办。”
　　沼觅相信他。
　　到底，宏湛也干情报这行几十年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