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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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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的余晖透过藏剑山庄重重叠叠的飞檐翘角,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漫长而扭曲的阴影。叶寻舟屏息贴在一处月洞门后的粉墙边,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云纹锦缎常服已经蹭上了几道明显的灰痕,他却浑不在意。
一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桃花眼此刻亮得惊人,紧盯着不远处一队巡逻庄丁远去的背影,他怀里鼓鼓囊囊的,塞着一包刚从厨房顺出来的桂花糕,还有一本崭新的、封皮空白的册子——他梦想中的游记初稿。
这是他第不知多少次策划“离家出走”。
距离他年满十四岁生辰还有三个月,对外面世界的渴望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藏剑山庄很好,祖父叶晖的溺爱无微不至,山庄上下因他体弱对他更是呵护备至,连重话都难得有一句,但这种过分的关注,对他而言无异于精致的牢笼。
他向往其他人口中那个波澜壮阔的江湖,哪怕它可能充满危险,也远比这被安排得妥帖安稳的人生来得有趣。
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后院。
叶寻舟像一只灵巧的猫,倏地蹿出,沿着早已勘察好的、巡逻间隙最大的路径,向山庄侧门的方向摸去。
他的动作放得极轻,得益于常年试图躲避功课和大夫的“静养”要求,他对山庄的角落和仆役的作息有着超乎寻常的了解。偶尔有一两声压抑的轻咳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了回去,只留下一点不甚明显的、苍白的脸色。
第一次尝试离家,大约是两年前。
那时他刚满十二不久,心思活络得很,趁着一次小规模的热症初愈,众人放松警惕,他只揣了几块点心和一把防身的短匕,就想从山庄临湖的那面矮墙翻出去,结果高估了自己病后乏力的身体,下墙时一脚踩滑,直接跌进了墙下的浅水区。
虽及时被巡湖的庄丁捞起,但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的他,立刻被闻讯赶来的祖父叶晖用厚厚的狐裘裹住,紧接着便是长达月余的更严密的看护和苦得让他舌根发麻的汤药。那次之后,他才知道,自己院外临湖的那片区域,明哨暗哨增加了足足一倍。
第二次,他学乖了些,懂得要筹划。
他偷偷观察运送蔬菜瓜果的板车进出的角门,算计好时间,想混在空车底下溜出去。
那日他特意换了身不起眼的粗布衣裳,甚至还在泥地里滚了滚,让自己看起来更像那么回事。计划起初很顺利,他成功躲到了一辆卸完货的空车底下,抓着车底的横木,听着轱辘声压过青石路,心中窃喜。
然而,板车刚驶出角门不到百步,一阵剧烈的咳嗽便毫无预兆地袭来。
他拼命压抑,却还是咳得浑身颤抖,吸引了赶车人的注意。更糟糕的是,那日父亲叶镜池恰巧骑马从外面回来,正好撞见被车夫从车底拖出来、咳得满脸通红的他。
父亲那张素来冷峻的脸,当时就沉得能滴出水来。
没有责骂,只是用一种极度失望、又混合着难以掩饰担忧的眼神看了他许久,最后只挥了挥手,让人将他带回。
那次之后,所有进出山庄的车辆,车底都会被仔细检查。
思绪翻飞间,叶寻舟已成功避开几波人,接近了目标——一处平日里主要用于仆役采买进出、看守相对松懈的侧门。
夕阳即将沉入山脊,天色迅速暗淡下来,正是交接班的时刻。他躲在假山石的缝隙里,计算着时间,心跳得有些快。这次他准备得更充分,甚至提前几天用自己攒下的零用钱,偷偷雇了山庄外一辆马车,说好在这个时辰于门外二里处的柳树下等候。
交接的守卫寒暄了几句,其中一人转身向门内走去,另一人则伸了个懒腰,注意力似乎有些涣散。
机会!
叶寻舟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不适,正欲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去——
“寻舟少爷?”
一个略带诧异的声音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
叶寻舟身体一僵,缓缓转过头。
只见山庄的老管家福伯正站在不远处的小径上,手里提着一盏刚刚点燃的灯,昏黄的光线映着他满是皱纹的、写满担忧的脸。“天色晚了,风也凉了,您怎的一个人在这儿?若是着了凉,可怎生是好?二庄主回头又该心疼了。”
福伯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叶寻舟在心里哀叹一声,迅速换上那副在长辈面前惯有的、带着点撒娇意味的无辜表情:“福伯,我就出来透透气,屋里闷得慌。”
他边说,边下意识地用身子挡了挡怀里鼓出来的部分。
福伯像是没看见他的小动作,走上前几步,将灯笼提高了些,仔细照了照他的脸:“脸色瞧着不大好,是不是又咳了?快些随老奴回去吧,厨房给您温着川贝雪梨羹呢,润润肺最好不过。”
“我……”叶寻舟还想挣扎一下,找个借口溜掉。
但福伯已经伸出了手,不是抓他,而是虚虚地扶住了他的胳膊,那姿态充满了呵护,却也断绝了他任何转身跑掉的可能:“走吧,少爷。这外面天黑风疾,不是您该待的地方。”
老人的话语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温和与坚决。
几乎是被半护送半“押解”地,叶寻舟跟着福伯往回走。他能感觉到,暗处似乎有几道目光在他身上扫过,然后又悄然隐去——那是山庄派来暗中保护他的人。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些无形的视线,它们比高大的围墙更有效地将他困在原地。
第三次尝试,他甚至动用了小聪明。
他注意到每日清晨,会有专人将山庄各处的垃圾污物用密闭的木桶车运出处理。他忍着不适,提前躲进了其中一个即将被运走的空桶里,指望能借此逃出生天。
那桶里的气味着实令人难以忍受,他几乎要吐出来,但想到外面的世界,硬是忍住了。
车子晃晃悠悠地出了门,他心中刚升起一丝希望,车子却突然停了。
接着,桶盖被打开,刺目的光线照进来,父亲叶镜池冷若冰霜的脸出现在上方。原来,他虽算计好了时间,却忘了自己用的熏香是藏剑特供,那极淡的、独特的冷梅香气,在污浊的桶里反而变得明显,被心细如发的父亲察觉。
那次之后,他院里的熏香被换成了更不易察觉的品种,而所有运出的桶车,在出门前都会经过格外严格的检查。
第四次……第五次……每一次失败,都意味着看守的更加严密,以及祖父更加忧心忡忡的关爱和父亲愈发深沉的沉默。
他试图收买仆役,结果仆役转头就向上禀报;他尝试挖地道,可惜没挖多远就因体力不支和土质问题放弃;他甚至想过用自己那点三脚猫的机关术制作钩锁翻越更高的墙,却差点从半空摔下来,幸好被暗中护卫的高手接住。
每一次失败,都像在他和那个向往的世界之间,又加了一把锁。
眼看离自己的小院越来越近,温暖的灯光已经从窗户透出,几名贴身伺候的仆役正焦急地等在门口张望。
叶寻舟知道,这次尝试又宣告破产。
一种熟悉的、混合着愤怒和无奈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猛地停下脚步,甩开了福伯的手。
福伯愣了一下,旋即又露出那种包容的、略带哀愁的表情:“少爷?”
叶寻舟转过头,看着老人担忧的脸,那些准备好的、用来搪塞的乖巧话语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他抿了抿唇,下巴左方那颗小痣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一动:“福伯,我只是……只是想出去看看。”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和倔强,“我不是瓷器,不用时时刻刻被摆在锦缎盒子里。”
福伯叹了口气,灯光下他的面容显得格外苍老:“老奴知道,少爷。可是……您的身子骨,经不起外面的风浪啊。二庄主、镜池少爷,还有山庄上下,谁不是盼着您好好的?万一有点闪失,可怎么得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外面……如今并不太平。远不是您想象中那般诗情画意。”
又是这些话。
他听了无数遍的话。
因为体弱,所以不行。
因为危险,所以不可以。
因为他们担心,所以他必须接受这份沉重的爱,安安分分地待着。
叶寻舟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不是因病,而是因为这无处不在的、温柔的束缚。
他猛地吸了一口晚春微凉的空气,胸腔里却泛起一阵熟悉的憋闷感,他强忍着没有咳出来,只是脸色又白了几分。
他最终没有再说什么,沉默地跟着福伯走进了那间温暖、舒适、却让他感到无比窒息的屋子。川贝雪梨羹的甜香弥漫在空气中,仆役们轻手轻脚地围上来,替他解下沾了灰的外衫,递上温热的帕子。
一切无微不至,无可指摘。
夜深人静时,叶寻舟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帐顶繁复的绣纹。
这次失败的逃跑计划细节在他脑中一一回放,寻找着漏洞和下次可以改进的地方。
失败并没有打消他的念头,反而像是一种挑战,激起了他骨子里那份不肯认输的执拗。
体弱又如何?被看得紧又如何?他叶寻舟想要的,总有一天要得到。
他侧过身,从枕下摸出那本空白的游记册子和已经有些压碎了的桂花糕,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他翻开第一页,拿起笔,舔了舔笔尖,犹豫了一下,然后认真地写下:
“藏剑山庄,四月十七,晴。尝试出侧门,未果,遇福伯。桂花糕味道尚可,下次需包得更妥帖些。西门狗洞似有松动,或可一探?”
写罢,他合上册子,小心地藏回枕下,然后拿起那块碎了的桂花糕,一点点地吃了起来。嘴角,缓缓勾起一抹不服输的、带着点狡黠的弧度。
夜色渐深,藏剑山庄沉寂下来。
只有少年心中那片向往江湖的火苗,虽屡遭压制,却仍在寂静的夜里,不安分地、倔强地燃烧着,等待着下一次机会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