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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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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如血,浸染了整片西天。风掠过城墙垛口,带起呜咽般的回响,卷动着焦土与血腥的气息。
叶寻舟坐在冰凉的雉堞上,藏剑山庄特制的轻甲“玉壶”搁在身侧,剑鞘已蒙上一层灰扑扑的战尘。他望着城外——那片曾经绿意盎然的田野,如今沟壑纵横,尸骸横陈,断枪折旗斜插在焦黑的泥土里,像一座座绝望的墓碑。
距离安禄山的叛军围城已过去十七日。城内粮草将尽,箭矢稀缺,连包扎伤口的干净麻布都成了奢望。叶寻舟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熟悉的缠纹,那上面还残留着一道浅浅的刻痕——是十四岁那年他第一次偷溜出藏剑山庄时,翻墙磕碰留下的。
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干涩得如同枯叶碎裂。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因咳血被拘在房中、连多走几步路都会被仆妇紧张扶住的病弱少年,如今会坐在一座孤城的危墙上,守着身后数千惶惶不安的百姓。
他的胃部隐隐传来熟悉的绞痛,是旧疾在疲惫与饥饿下的反扑,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摸到的却不是常备的蜜丸药瓶,而是一本边缘卷皱的册子。
那是他的游记。
翻开某一页,上面用潦草却飞扬的字迹写着:“乾元二年春,于蜀中遇丐帮石磊,分食半只叫花鸡,香甚!此人扬言要喝遍天下美酒,吾赌其必先醉死于成都巷陌……”
字迹在此处戛然而止,被一块深褐色的污渍晕开。
那不是墨迹,是血。不知是哪位朋友的血。
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攫住他,他迅速握拳抵住唇,肩背因压抑的震动而微微颤抖,喉间泛起熟悉的铁锈味,他不动声色地咽了回去。体弱之症仿佛从未真正远离,只是被更紧迫的生死危机暂时压制。
他想起祖父叶晖每次看他咳喘时紧蹙的眉头,想起父亲叶镜池那混合着担忧与失望的眼神,最后一次争吵的话语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离了藏剑山庄,你这身子能撑几日?!”
如今,他撑下来了。
却是在这样的境地。
“叶小子!又搁这儿发呆呢?”一个粗犷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守城官张胥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地沿墙走来,将一块硬邦邦的面饼塞进他手里,“省着点吃,就这点存货了。”
叶寻舟接过,掰下一小半,将大的那块递回去:“嗓眼细,吃不下这么多。”
他语气随意,带着惯有的、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腔调。
张胥瞪眼,却没多推辞,将面饼小心翼翼揣回怀里:“读书人就是事多!……话说,你那法子真能成?我是说,用铁匠铺那些废料……”
“不是法子,是赌。”叶寻舟纠正道,目光重新投向城外叛军连绵的营火,“把最后那点铁钉、耙齿熔了,让老李头他们赶制一批箭头。总好过用石头砸。”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能多撑一刻,是一刻。”
多撑一刻,或许就会有转机。
或许,朝廷的援军就在路上。
或许,身后的百姓就能多一线生机。
张胥沉默了片刻,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城里那些老弱……都记着你的好。要不是你带人冒死抢回那几车粮,又强行把那几家大户地窖里的存粮‘借’出来,早就……”
他没说下去,只是叹了口气,“读过书的人,鬼主意就是多。”
叶寻舟没应声,只是极轻地抿了抿唇。
哪是什么鬼主意,不过是仗着还有点藏剑山庄叶家的名头,连哄带吓,再加上几乎掏空了自己身上所有值钱物件——包括那枚从小戴到大的长命玉锁——才勉强凑出那点粮食,他想起当时那几个大户家主闪烁的眼神,心底便泛起一丝冰冷的厌倦。
这世道,仿佛总能轻易地将人心最深处的算计与自私照得清清楚楚。
夜色渐浓,寒意侵骨。
城墙下传来压抑的哭泣声和伤兵痛苦的呻吟,交织成一片绝望的背景。
叶寻舟握紧了膝上的“玉壶”。这柄剑,曾在他手中舞出藏剑问水诀的流光溢彩,如今更多的是沉重地劈砍,格挡,染上洗不净的血污。
他曾向往的江湖,是诗酒放歌,快意恩仇,是走遍大唐江山写下锦绣文章。^_^,而不是眼前这般,泥泞、血腥、挣扎求存的炼狱。
可他从未后悔留下。
那次成功的“离家出走”,他一路西行,见识过蜀道的险峻,也领略过敦煌的风沙。
他交了许多朋友,天策的、万花的、七秀的、少林的……他们中的许多人,如今已散落在这片破碎山河的各个角落,或战死,或失踪,或音讯全无。
他曾以为自己只是个过客,记录者,最终还是要回到藏剑山庄那方温暖的天地。
直到乱世的车轮碾碎一切幻想。
当他路过这座小城,看到惊慌失措的百姓和近乎绝望的守军时,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桃花眼里,第一次有了截然不同的情绪。
他本可以继续向西,就像他原本计划的那样,远离战火,去探寻母亲故事里那片遥远的西域。
但他留下了。
藏剑心法讲究“心剑合一,守中御外”。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何师祖叶英常年静坐剑冢,其剑意却能涵括天地。
守护,并非一定要固守一隅,而是心之所向,剑之所指。这座城,这些与他非亲非故的人,此刻就是他必须出剑的理由。
“嘿,想啥呢?”张胥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看你脸色白得吓人,可别先垮了。你这小身板……”
叶寻舟回过神,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触到眼下那颗小小的泪痣,他勾起嘴角,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甚至有点讨打的模样:“垮不了。小爷我命硬得很,小时候多少大夫说活不过周岁,我不也蹦跶到现在了?”
他站起身,轻甲叶片相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倒是你,老张,腿脚不利索就少溜达,省得待会儿叛军摸上来,你跑都跑不快。”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张胥笑骂着,眼神却缓和了些许。
叶寻舟拿起随他一起闯荡江湖的剑,剑身映出他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庞,以及身后那片被战火撕裂的夜空,右眼下的泪痣和下巴左方的那颗小痣,在模糊的倒影中仿佛两粒凝固的星辰。
风声更紧了,夹杂着远方叛军营地里隐约传来的号角。
一场新的进攻或许又在酝酿。
他极轻地抚过游记册子上那位丐帮朋友的名字,然后将其仔细收回怀中,贴肉放着。
他知道自己可能等不到走遍大唐江山的那一天了。
他知道这本游记,大概率永远也写不完最后一页。
他甚至知道,自己和父亲那场争吵,或许再无和解之期。
但此刻,他握紧了剑。
城墙之下,是他决心要护佑的芸芸众生。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