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公爵》十九漏鱼

1、马莱港的珍珠

　　圣历3785年的二月二十四日，清晨的马莱港笼罩在一片嘈杂而忙碌的氛围中，海面上波光粼粼，初起的阳光洒在水面上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像往常一样，哪怕太阳只是刚刚升起，港口上已经挤满了各式各样讨生活的人，光裸着上身系着头巾的卸货工人，穿着考究带着呢帽等待自家商船进港的轮船主，穿着统一黑色制服的港口工作人员，光着脚穿梭在人群中的卖报男孩，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生活的朝气。马莱港是图蒙大陆主大陆西南侧最大的商业港口，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让这里的每一个勤劳的人都可以靠自己的双手生活，来来往往的人流车马络绎不绝。

　　港口的观察员站在高高的瞭望台上，一双锐利的眼睛早已锁定了远处那艘缓缓驶来的希望号，那是一艘五千吨载量的三桅商船，隶属于马莱本地德雷克家族管理的一个小型商会。他仔细观察着船只的航向和状态，除了船上的三张桅帆，大三角帆和后桅帆都没有升起，因此船只的航行速度并不快，等看清船头的小旗杆上挂着一块纯白的帆布，让所有在岸上关注着这一艘船的人心里一沉，尤其是船只的所有人莫尔·德雷克先生，一种隐约的不安紧紧抓住了他。观察员仔细确认船只本身没有任何异常后，便向码头早已准备好的领航员发出了信号。

　　不久，一艘小型的引航船快速驶出，它停泊在希望号的前方，保持着和希望号一样的速度缓缓前进，领航员在船上发出有节奏的信号，示意庞大的商船跟随它的引导。希望号缓缓减速，在引航员的指挥下，船头稳稳地靠近码头的引导柱。船员们动作熟练地抛锚、系好绳索，一切都井然有序。

　　德雷克站在码头上，眼神中满是期待与紧张，直到船只稳稳停泊，他才松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的笑意，他迈着小步跑到希望号停泊的岸边，向船上正在指挥船员有条不紊下锚的高挑身影挥手。

　　“嘿！艾蒂安！艾蒂安！你们还好吗！”德雷克大声喊道。

　　穿着浅色衬衫、深蓝色航海裤的青年水手听见德雷克的呼喊声，立即靠到了船舷上。

　　“德雷克先生！”

　　这是一个相当年轻的女水手，身材修长，有着一头相当浓密漂亮的黑色卷发，一双盛满星光的棕色眼睛充满朝阳般的年轻活力，常年的海上航行让她的皮肤并不白皙，而是一种夹杂着海风味道的小麦色，挺直的腰背，坚定的目光，让这个年仅十九岁的年轻水手散发着与同龄娇柔小巧的女性并不相同的独特魅力，那是一种自幼与风险与生活搏斗的人特有的沉静与刚毅。

　　“艾蒂安！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船头挂着白帆？是谁遭遇了不幸？”德雷克先生等不及上船再和自己信任的水手交谈，那股淡淡的忧虑仍旧笼罩着他，他站在岸边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引起他忧虑根源的答案。

　　艾蒂安脸上充满了悲伤，听到德雷克先生焦急的问候几乎又要落下泪来：“太不幸了！太不幸了！是克莱尔船长！我们在回返的途中失去了他！”

　　“什么？！是你们遭遇了海盗吗？那船上的货呢？都被抢走了吗？”德雷克如遭雷击，这艘船几乎压上了他的大半身家，如果这艘船遭遇了不幸，那他莫尔·德雷克也可以说是走到末路了，他不仅会立即破产，还会背上难以偿还的巨额债务。

　　“不是的！德雷克先生！船上的货物都完好无损，只是……克莱尔船长他得了很严重的肺病，在抵达斯科特之后的第五天死了，他死的很痛苦，光明女神没有怜悯这个可怜的人……”

　　德雷克深呼出一口气，他为不幸的员工感到悲痛，也为事情没有变成他想象的最糟糕的模样感到庆幸。

　　“其他人都没事吧？”

　　“其他人都没事。”

　　艾蒂安说完这句话，向船主微微致意，就转回了轮船中，向手下的船员发号施令：“准备降板！”随着一声令下，十来个水手同时行动起来，各司其职，一切井然有序，显然，船上的水手们都已经习惯听从来自这个年龄比所有人都要小的女水手的命令，这一切都落在有心之人的眼中。

　　连接码头和轮船的木板很快被固定完毕，早就在岸上排着队的搬运工鱼贯登船，开始搬运从遥远的内陆港口斯科特运回来的珍贵货物，水手们经历了几个月的航行，现在都一个个满目憧憬——只要做完最后的卸货与清理，他们就可以带着金币回家和妻儿享受悠长的假期。

　　艾蒂安站在岸边监督他们的工作，她是船上的大副，自从船主克莱尔不幸病逝后，希望号就暂时由她管理。

　　“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德雷克站在艾蒂安旁边，重新接上了刚才的话题。

　　艾蒂安听到船主的问话，就将目光收了回来，她很信任她的船员们。

　　“德雷克先生，我们到达斯科特采买完所有清单上的货物后，日程比预估的提前了两天，克莱尔先生就让一半的船员留守，另一半的船员下船放松一天，第二天交换，克莱尔船主自己也下船了，我并不清楚他去了哪里，据说是独自去拜访了斯科特船务局总长的府邸，并没有我们的船员和他在一起行动，他回来之后就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将自己关在了船长室，后来到了预定出发的时间，我去敲门，里面没有一点动静，等我撬门进去的时候克莱尔船主已经晕倒在地上高烧不退，斯科特的医生说是很严重的肺炎，我们给他买了最好的药，还是没能保住克莱尔先生的性命，三天后，克莱尔先生就死了……”

　　“我们一路上用冰块和干布保存，带回了他的遗体，他生前的个人物品我们都妥善保存着。”在艾蒂安七年的水手生涯中，有五年是在这位克莱尔船长手下度过的，对方风趣幽默，大方友善，航海技术高超，给与了艾蒂安很多帮助和教导，对艾蒂安来说，克莱尔不仅仅只是普通的同事，既是挚友也是师傅，是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克莱尔的突然死亡给了她很大的打击。

　　德雷克同样为这个跟了自己二十几年的老水手感到惋惜：“他是个好家伙，生老病死是谁都没有办法抵抗的命运，光明女神会带他去安息地的。”

　　德雷克想了想：“等一下叫上科道尔，把他所有的遗物整理好，我回去换身衣服，亲自送去给他的遗孀。他这一趟原本的薪水是五个金币，我会给他的家人准备十个，如果他的大儿子愿意，也可以来为我的商会工作。”

　　“好的德雷克先生，您真是一个心善的人，光明女神会保佑您的！我……我就不一起去了，没有把克莱尔先生带回来，我感到很羞愧……请从我这次的薪水中拿出两个金币，帮我带给薇薇安夫人。”艾蒂安作为船上的大副，也是唯一一个拥有女神祝福的人，这次航行的薪水本应是是三个金币。在马莱港，一个金币就足够一个家庭吃喝玩乐好一阵子了。

　　德雷克定定地看了艾蒂安一眼，他深知这个青年纯良的秉性，也了解艾蒂安和克莱尔之间结下的深厚情谊，他知道艾蒂安这句话是出自艾蒂安柔软善良的真心，因此没有提出反对，而是默认了会帮忙将两个金币带去给克莱尔遗属的事。

　　“好了马莱港的明珠！我知道你很伤心，命运的安排我们普通人又有什么法子呢？想想以后的好事吧，光明女神会眷顾你的！”

　　两人接着就货物的后续安排和轮船停港的事务短暂讨论了几句，独自留下艾蒂安继续在港口监督工作，德雷克逆着甲板走上了希望号，他需要检查一下自己的轮船，并且见一见随行的财务会计亚撒菲尔先生。

　　亚撒菲尔今年二十五岁，在希望号上已经呆了两年，他留着一头半长的棕发，眼睛总是低垂着，和风吹日晒的海员们不同，他在船上的大多数时候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不与别人来往，因此他保有海上讨生活之人难得一见的白皙皮肤。

　　“亚撒菲尔先生！很期盼见到你！”德雷克看见正在甲板上对账的亚撒菲尔率先打了招呼。

　　“您好！德雷克先生！”与亚撒菲尔稍显阴郁的气质相比，他的声音相当清脆动人，“您已经知道我们船上发生的噩耗了吗？”

　　“是的，谁也不愿意看见这样的不幸发生。”

　　“克莱尔船长是个善良、正派的人，也是一位出色的水手，只有他这样经验丰富的老水手才能为同样善良正派的德雷克家族工作！希望号失去了他简直就是失去了最刚健的灵魂！”亚撒菲尔的声音充满了悲伤和惋惜。

　　德雷克看着正在岸边一丝不苟清点货物的艾蒂安，心中更加赞赏：“亚撒菲尔，我倒是觉得，并不是只有老水手才能成为优秀的船长，您看我们的朋友艾蒂安，她才十九岁，已经能冷静地将突然失去船长的希望号从遥远的斯科特港平安带回马莱了，我真是庆幸！能拥有这样的人才！要不是她，我的船回不回得来还不一定呢！”

　　亚撒菲尔闻言，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是的，艾蒂安小姐确实勇敢。若不是她，希望号可能无法顺利归港。”

　　他的语气中带着赞许，但笑容却没能真正触及眼底。德雷克注意到了，却并未深想，只当这是一个年轻会计的谨慎。

　　“亚撒菲尔，账目上若有任何差错，要立刻告诉我。希望号失去了船长，暂时由艾蒂安大副代理船长的职务，你们必须配合她，仔细完成所有工作。”德雷克语气坚定，带着一丝叮嘱。

　　“当然，德雷克先生。”亚撒菲尔低下头，声音清脆，却听不出多少感情，他目送德雷克离开，眼神中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影。

　　“克莱尔船长一死，艾蒂安小姐马上就站出来稳住了局面，船上本来有一两个反对的声音，但更多的人都支持艾蒂安，大家都清楚您有多看中艾蒂安小姐，那一两个反对的声音自然无人再理会了。”

　　德雷克点点头：“她是大副，在紧急时刻挺身而出义不容辞。”

　　“在斯科特港进出货物的账目都是克莱尔船长亲自过目过的，没有任何问题。至于回程……当然，也可能是我多想了，艾蒂安并没有选择我们熟悉的最短的航行，而是绕道去了更远的伽丽莎港口，虽然我们按时回到了马莱，但希望号至少为此多付出了800银币的开支。”

　　“绕道去了伽丽莎港？你们在那里停泊了多久？”

　　提到伽丽莎港，就不得不提一提那个远古的传说。

　　马里兰和伽丽莎是传说中光明女神的神侍，因争夺光明女神的宠爱而互相决裂并争斗不休，两位神侍互不相让，相约在极南之地决斗，最终，大陆南端向内塌陷，一大块陆地沉入海中，在图蒙大陆的西南端和东南端，分别形成了两个互相拱卫的半岛，西南半岛的最南端被称为马里兰港，东南半岛的最南端被称为伽丽莎港，两个半岛之间，则是因两位女神侍争斗导致塌陷形成的星落海，也是图蒙大陆唯一一片广阔的内海。

　　在大陆的西南版图和中央大陆的连接处，有一条连绵不绝高耸入云的辛斯迪卡山脉，这条山脉几乎截断了西南领地和中央大陆所有陆上来往的道路，因山脉上常年积雪，且道路崎岖，往来极不安全，因此，西南领和中央大陆往来的通道多是海上航路，马莱港也正是因此繁荣。

　　希望号本次的返程，是从辛斯迪卡山脉右侧，拥有直通大陆北部王都霍兰城的车马道，同时也是星落海最繁华的港口都市斯科特出发，向南经过大陆西南端马里兰港，再顺着洋流向北回到马莱，并不包括大陆东南端的伽丽莎港。

　　“并没有停留多久，艾蒂安小姐独自带着一个包裹下了船，命令我们都在船上等候，大概三个小时之后，希望号就重新踏上了旅程。为了不影响交货的日期，回程可以说十分紧张。”

　　“擅自更改航线导致交货日期可能延误确实是她的错，关于这件事，我会好好了解清楚的。”德雷克沉吟。

　　码头上，卸货的节奏越来越快，整齐的号子声与木箱落地的沉闷声交织在一起，港口一片繁忙景象。

　　艾蒂安站在甲板下，注视着工人和水手们的动作，脸色沉静。她知道，作为大副，她必须稳住每一个人的情绪，哪怕自己心中仍然翻涌着对克莱尔船长逝去的悲痛。、

　　“请不要责怪艾蒂安小姐，德雷克先生，这或许只是一个小小的疏忽。”亚撒菲尔微微一笑，眼神却在阴影中闪动，“她不过是个年轻的小姑娘，或许她只是想去见识一下伽丽莎港的繁华景色，或者想去那里玩一玩？对于一位小姑娘来说，偶尔心血来潮的出行也让人理解，对吗？”

　　“她已经是希望号优秀的船长了，属于她的船员陪同年轻美丽的船长前往繁华之地游玩一番，大家都不会有什么怨言的。”

　　亚撒菲尔貌似宽容的语调里藏着一些不那么和谐的东西，德雷克先生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表现出怒火或者厌恶，反而好似没有听出他言外之意般接过了他的话。

　　“没错，她事实上就是你们的船长了。”

　　“她成为水手已经有七年，为希望号工作也满了五年，希望号上的每一个人都很尊敬她，等下一次航行开始，我会代表商会给她一份正式的任命书。亚撒菲尔，你也没有意见吧？”

　　“……当然，德雷克先生。艾蒂安小姐成为新一任的船长名至实归！”

　　“加快一点！注意别损坏货箱！”艾蒂安抬高声音，指挥着队伍。

　　几个年长的水手望向她，目光中透出几分敬意。自船长病逝后，这个年纪最小的副官以近乎固执的冷静，压住了众人的恐慌与混乱。

　　岸边，一群等候商机的船主、货商、甚至闲散市民，也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们窃窃私语：

　　“那是艾蒂安？听说才十九岁。”

　　“真不容易啊，居然能把船带回来，听说他们的船长在斯科特就死掉了。”

　　“你不知道吗？她十二岁就在海上讨生活，是个再地道不过的海行者了，很多老水手都没她经验丰富呢！”

　　“我听人说她有异能？是什么类型的？真幸运啊！我要是也有女神的祝福，金币和女人都排着队等我呢！”

　　“蒙光明女神的眷顾，她在十四岁的时候觉醒了探测异能，能用人类耳朵听不到的声波提前躲避鲨鱼群和暗礁，就是靠了这个她才能当上德雷克商会的大副水手，不然哪见过女人上船的？”

　　“这么好的异能，怎么就长在了一个女人身上？”

　　“就是！女人不应该呆在船上，都应该躺在床上！”

　　岸边一阵哄笑。

　　“你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在去年的觐见会上，总督大人亲口称赞她是马莱的珍珠，就你，还想睡马莱的珍珠？人家看得上你嘛！”

　　“我倒是觉得她挺厉害的，出海远航的苦活儿，多少大老爷们吃不消呢！”

　　“乔赛尔！你不会是也看上马莱的珍珠了吧！”

　　“不要胡说！人家已经有未婚夫了！”

　　“要结婚了？看来马上要回家生娃娃喽！”

　　“我看未必！德雷克那老头挺看重她的，说不准就要让她当新的船长，然后把她嫁给自己的儿子！这叫，好处都往自家流！握住了艾蒂安的探测异能，万一再生个小的异能者，德雷克商会就要发达啦！”

　　“不过……一个女水手当船长？能顶多久呢？”

　　窃声传入艾蒂安耳中，她的神情没有丝毫波动，只是握紧了手上的出货单。

　　她深知，在这片男人主导的海上世界，她必须比任何人都更冷静、更坚定，否则等待她的，将不仅是失败，还有嘲笑与排斥。就在这时，亚撒菲尔从船舱里走了出来，手中抱着一叠账簿。他的目光扫过忙碌的甲板与码头，最后落在艾蒂安的身上。

　　微微眯起眼睛，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艾蒂安小姐，你果然很能干。”亚撒菲尔开口，声音仍然清脆。

　　艾蒂安转头看向他，神情平静：“谢谢。亚撒菲尔先生，船上的货物清点完了吗？”

　　“差不多了。”亚撒菲尔翻开手里的账簿，语气缓慢，“不过，德雷克船长好像有事找你，他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你靠岸伽丽莎港的事，对你擅自更改航线的事有些不满，艾蒂安小姐可要好好想想妥善的理由啊，否则一个不好，弄丢了快要到手的船长之位，那就得不偿失啦！”

　　“谢谢你的关心，亚撒菲尔先生，关于更改航线的事，我会向德雷克先生解释清楚的。”艾蒂安波澜不惊的语气和爽朗真诚的微笑差点让亚撒菲尔伪装出来的面具碎掉。

　　这个令人恶心的女人！

　　“那祝您好运。”亚撒菲尔收回笑容，径直走开十步，站的离艾蒂安远远的，他也还有床下的账目要核对签字。

　　艾蒂安就当自己没看见亚撒菲尔的变脸，她的雇主德雷克先生也从甲板上走了下来。

　　“德雷克先生？您有事找我？”

　　“是的，我亲爱的艾蒂安，只是一些小事，我想问问你，为什么要在伽丽莎港停留？”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先生。事实上，我会去伽丽莎港，是为了完成克莱尔船主最后的命令，他临终前，交给我一个包裹，让我转交给停留在伽丽莎港的艾德文公爵。”

　　“什么！？帝国兵马大元帅艾德文公爵？”德雷克实在太过惊讶了，以至于忍不住惊呼出声，但他马上意识到有些话题不能在公众场合大声谈论，环顾自周，没注意到有谁被他刚才的失语夺走注意力，大家都在热火朝天的干自己的事。德雷克立马转身背对众人，压低自己的声线。

　　“那你见到那位大人了吗？艾蒂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