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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后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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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春意从卧室走出来,已至凌晨,谭昭明没睡,他也一样。
他知道那封信是谁写的,甚至几个月前他们还见过约在一起喝下午茶。那个警察,傻子,跑来说什么祝他和谭昭明幸福的鬼话。
他还是后来从谭母口中知道他执行任务丧命的消息。谭母这么多年心里始终有这根刺,蛰伏多年生怕哪一天扎到她血脉,毁了她与谭昭明多年母子情谊,也毁了谭家这么多年的平静。
方春意不知道自己脑子为何抽风,明知道那封信是谁写的,明知道谭昭明看完一定会被惊涛骇浪席卷,明知道自己或许会因此失去爱情婚姻名誉,还是没有阻止甚至给了谭昭明机会完完整整地读完那封信,不,是遗书。
大概是父亲赌徒的血根深蒂固地影响了他,人家赌钱,他赌上自己的前半生和往后余生。两年的爱情,青春年少,再轰轰烈烈也该被这么多年的雨浇灭了,何况谭昭明失忆根本不记得自己有个所谓的初恋。而他方春意不一样,他陪在谭昭明身边快十年了,还有一个孩子,有谭家的支持,甚至结婚多年他们仍然能恩爱如大学校园的情侣。
章炽拿什么赢,他又怎么可能输。让谭昭明在章炽死后知道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已经是方春意最大的仁慈。
书房没有人,方春意脚步快起来,几个房间也没有,他最终在客厅看到了谭昭明。
黑暗的环境下白色总被衬托得显眼,茶几上那束白玫瑰枝叶舒展,花瓣层层打开,鲜活地绽放着,毫无枯萎之势。
如同种下他的主人一般,人死了,却永远在谭昭明心中是十八岁的少年。
谭昭明坐在沙发上,像个被抽干灵魂的死尸。眼神空洞,落在花上,又不知道在看哪里又想什么。
听到声响,谭昭明动作缓慢地偏过头。
猝不及防方春意与他对视,信念轰然倒塌,他有强烈的直觉。他的丈夫不会再是他的丈夫。
一夜白头不是空话。方春意只几小时未见他,却觉他老了十岁。那束玫瑰大概是什么食人精血的鬼魅化成的,怎么能把人眼中情绪蚕食到丝毫不剩。
“这么晚还不睡?”方春意笑吟吟走过去,“要翘班?”
“别过来。”低哑的声音响起,在寂静的客厅如同落下一根针。方春意顿时没有伪装的气力,但他仍然不相信自己会赌输。
“我只问一个问题。当年第一次约会,我给你买花,问你喜欢什么?你说你喜欢白玫瑰,是不是真的?”
“当然,我一直喜欢花花草草,昭明你……”
“你只需要回答,是,还是不是。”
骗的够多了,装那人的笑,装那人的性格喜好,这么多年伪装的东西早融入他骨血,他都忘了自己最初是个拙劣的被谭母找来的赝品,而这么多年的情谊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欺骗之上。
“不是。”方春意闭上眼睛,承认道。
谭昭明仍然面无表情,沉默了片刻,他开口,“离婚协议拟好后再给你。”说完,起身将玫瑰花连着花瓶一起抱在怀里,拿着那封信朝门口走去。
水晶花瓶灌大半水明明很重,谭昭明却觉得自己什么都失去。三十载,一场大梦,醒来两手空空。
方春意没有阻拦,背对着,他叫谭昭明的名字,“我就这么比不上他?”要为一个死人和自己离婚,让谭佑年失去完整的家。
谭昭明微愣,他当然爱方春意,否则怎么会为了他一再与谭家妥协,又怎么会要孩子。每一次买花回家的路上,他都期待着方春意收到花给他笑容和亲吻。
爱是真,欺骗也是真。谭昭明无力怪任何人,他只恨自己。
“我太脏了,是我配不上你。”昨天他还和方春意在浴室寻欢,过往耽于欲望的次数更是数不清。进入,揉捻,激情,他曾以为自己的感情和欲望通通归于方春意是自己的荣幸,是真正的契合。什么寻到爱的人和打了胜仗一样,现在看来,通通是背叛,通通是他行下的脏事。
落锁的声音打在方春意心上,偌大的家顷刻冰冷。
……
天蒙蒙亮,谭家老宅,灯火通明。谭昭明毫不掩饰自己的颓唐,坐在沙发上等还在梦中安眠的谭父谭母下楼。
“这么早回来干嘛?怎么就你一个,春意呢?”
谭昭明没有时间和她废话,他受够了,他一再为了这个家隐忍牺牲,到头来什么都没护住。
“章炽送我的东西在哪?”
谭母一惊,“什么章炽?你在说谁?”
“妈,要我给你跪下吗?我求你了,把我的东西还给我。”谭昭明突然庆幸自己三十多岁才知道自己一朝失忆忘记爱人的荒唐事。往前几年,他大概要疯。而疯子做事势必不计后果。
谭昭明不管能不能说动,阿姨管家一群下人在旁,他不需要体面和尊严,直直跪下去,面向谭母。
“你怎么知道的?你想起来了?还是谁告诉你的?不管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告诉你,他人已经死了。你回去,好好和春意过日子。”
“我会和方春意离婚,公司我也会辞任。”
“谭昭明!你在说什么鬼话?”谭母被气得脸色发白,谭父面色铁青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他死了,就前不久。要我再重复吗?你现在回去,或去楼上自己待着冷静好了再过来。你三十多了不是三岁!”
“扔了是吗?扔了我就走了。”谭昭明对她的斥责充耳不闻。人死了又怎样,人死了就能心安理得地忘记自己曾经辜负了怎样一段感情吗。
红绳、戒指,一辈子在一起的承诺是他做出的,言而无信转头爱上别人的也是他。章炽爱他数十年,替他守着二人的回忆。余生,换他来。
“你…你真是疯了。”
谭昭明起身欲走,他还要去警局,告诉章炽的同事信他不允许烧。人不是走了?那死要见尸,一把火烧了他也要摸到骨灰。
“站住。”谭父发话了,“老陈,带他去储物室。”早知道瞒不住,瞒的够久了。
谭昭明成功得到一个小小的纸盒,里面放着为数不多和章炽有关的东西。还好,红绳没断,只是久经岁月褪色。戒指也还在,小小一枚,他取下手上结婚戒指。而那枚,久久没戴上,他知道自己不配。还有几张合照、章炽给他的生日礼物。
怎么这么少,没了记忆,留下的只这些轻飘飘的物件。
拿到想要的东西,谭昭明匆匆离开谭家。谭母掩面大哭,提醒他别忘了自己已经有儿子了,孩子是牵绊,是谭家的接班人,也是用来牵制谭昭明的筹码。
“章炽会喜欢他的。”
谭母目眦欲裂,谭家上辈子肯定欠章炽了。怎么人活着,让他儿子差点丧命。死了,到头来还要扰得谭家鸡犬不宁。
谭昭明开车到市公安局。还没到上班时间,他比任何时候都冷静地联系公司助理,一一交代草拟辞职信、离婚协议书、调查章炽、联系医生商议恢复记忆的途径各项事宜。
所有事情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谭昭明比任何时候都安心,因为他做了正确的决定。
李队一行人在上班前去找谭昭明要回信被告知人不知道去哪了,还愁着去哪找,回了队里却见到。
人端正坐在大厅,低头,一动不动,一尊没有思想的活雕塑。
谭昭明见他们犹如见到章炽,愧疚之意浓重。“他什么时候走的?已经火化了吗?”
为首的是李队,“不知道具体哪一天,联系不上后我们的人找过去只看到河岸的弹壳和血,顺着河水一路往下游,大半个月,没找到人。”
谭昭明眼神都变亮,“没找到,那就是没死。”
“几乎没有生还可能。村子我们找遍了,在两国交界搜救难度大,我们尽全力,半个月,了无音讯。”
“没找到,就是没死。”谭昭明冷脸重复。
“已经开了死亡证明,烈士,上面批了。今天入烈士陵园,你想去待会就一起。”老李这些天没怎么合眼,一闭眼就是章炽的笑脸在脑中晃。他当然想章炽活着,但再拖,死亡证明不办,烈士都做不了。他略过谭昭明,冗长的通向市刑警支队办公室的走廊。他走得很快,好像那样就能避开脑中响起一片片枪声。冰冷的,叫他那样鲜活可爱的徒弟顷刻丧命。
没有骨灰,章炽的警服入土,和衣冠冢没甚区别。
那封信没烧成,章炽留在家里的那些物件也被谭昭明强硬留下。为此,他又和警队小辈吵了一架。叫小花的那个小姑娘对他怨气最大,拳打脚踢骂他是渣男,死前让章炽念念不忘现在人死了在这演什么拙劣的深情戏码。
谭昭明自始至终沉默。做错了事,就该接受惩罚。
烈士陵园谭昭明没去,他觉得自己入了魔,全世界只有他认定章炽没死。离婚协议他先签的,之后助理送给方春意。他没再回过家,章炽那间父母留给他的房子多年连锁都没换,他用高中时期章炽给他的钥匙轻松打开了门。
此后,这里便是他的家。
郊外的玫瑰种植基地,谭昭明也去看了。村支书听到他的名字和见了鬼一样,原来章炽在众人前称自己种下花田是因为亡妻喜欢花,白玫瑰尤甚。怎么突然亡妻活了,还变成个西装革履气宇轩昂的男人。
谭昭明没有很消极,相反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踏实过。红绳重新戴在右手,戒指他暂时没有脸面戴,睡在章炽的床上,处处有章炽留下的痕迹。白天他就驱车到郊外农村和村民们一起打理花田,浇水除草什么农活都干。热情的阿叔会分享和章炽的趣事,诸如章炽怎么笨到扛起锄头却锄到自己的脚,又是怎么下厨把村里新鲜的南瓜蔬果做成一盘猪食,连小朋友都不愿意捧场。
多好,仿佛章炽从来没有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