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信平》魔堕凡尘

9、第 七 谕

　　燎沉香，消溽暑。
　　其实暑气将至未至，点香的人或许只是想借此消解心中浮躁之气罢了。
　　在这个临水的木屋中，若有若无地飘出沉香的幽雅气息。一袭黑衣一头长发的人随意地半卧半坐于地板上，一手拨弄着香炉中的灰烬，一手支起头，漫不经心地凝视着水中徜徉的金鱼。
　　午后的气氛如此慵懒宁静。
　　一炉香燃尽，黑衣人微微摇了摇头：沉香始终是越国的质地上乘，楚香不耐燃，香气一会儿便烧尽了。他轻叹口气，端起香炉，随手将灰烬倾泻在池中。忽地，他的手一颤，凝定在半空：有人来了。
　　按理说是不可能的，这座木屋虽不设防，但方圆三里都有暗哨守备，等闲人休想潜入。而让他如此后知后觉的必然是身手极厉害的人物。
　　正想着，他神情自若地将香炉放在身边，缓缓坐起。表面看来他的动作优雅写意，实际上他全身蓄势待发，随时可以自地板上弹起，予这不请自来的客人出其不意的一击。
　　他的全身毛孔都张开了，警戒着空气中每一丝危险的气息。那纯粹是一种感觉，是灵觉敏锐的人在危险来临之时本能的反应。他可以感觉到来者不善，气息越迫越近。他将自身的潜能提升至巅峰，准备应付这棘手的敌人。
　　忽然出乎意料地，敌人的气息消失了。
　　他一下子陷入惶然失措的境地，就像一直拼命抓着一样东西，它却突然消失了，使人失去目标无处著力。突然之间，他醒悟到自己中了来人的示敌以弱之计。此人高明到可以完全隐匿踪迹的地步，却故意暴露自己的位置好使他察觉，从而紧摄不放。此时再突然令气息消失，他必然会手足无措，只要抓住他这一瞬间的松懈，便足以……
　　想到这里，他脸上忽然现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在大脑下命令之前，他的身体已做出反应。随着敏捷的后仰，一支袖箭从他的脸前呼啸而过，“噹”地扎入身边的地板，可见力道之强。
　　太快了。
　　但他已没有时间惊骇，立刻采取了最稳妥的方法。他顺着势子向后一滚，避入房内，以屋内的有利形势抵御外敌。只要守在门口，以他之能，世上没有人可以突破过去。
　　瞬息之间，他的手覆上衣襟内的剑柄。敌人将不会再有刚才那样好的机会了。
　　“太慢了。”
　　一声恍若轻吟的嗓音拂过他的左耳。如风如烟，似真似幻。
　　不必去分析他也知道此时的情况有多糟糕。来人的行动迅若鬼魅，绝非一般高手。难道……今天要命丧于此人之手？
　　“莫得意了！”他牙缝里迸出一句，同时上身下挫，硬是撞进身后刺客的怀里去。他有十足把握这人无法应付这一招。来人若为行刺，此时必然对他刀刃相向，且会取他上身致命部位。因此他弯身攻向对手下盘绝不会因此受伤。假如此人仓皇变招后退，则必然露出破绽，那时便是形势逆转的一刻！
　　一记肘击漂亮地攻向敌人的右胸。
　　忽然，一个硬物抵上了他的后腰。几乎是同时地，他击出的右肘被牢牢地控制住了。
　　“你……”他心中一震。这人不仅没有畏惧他蓄全身之力的一击，而且立即配合蹲下迎向自己，再漂亮地化解自己的攻击，其反应和胆识都极为出众。不过从他以连鞘短剑制止自己的行动看来，这人的目的并非行刺。若真的对他不怀好意，以此人的身手，他早已不知死过多少次了。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尽管落入绝对的下风，他依然毫不慌乱，沙哑的声音冷静而沉着。
　　“身手依然敏捷呢，那我就放心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温和恬淡，夹杂着轻微的异国口音。他的钳制被松开了，立刻他转过身去，惊讶地看着来人。
　　那人摘掉头巾，露出一头浅得近乎银色的长发。他高鼻深目，脸孔是决不同于中原人的白皙，一双秀美惊人的眼睛有着左蓝右绿的异色虹膜。他轻轻抖落波浪般的长发，动作极尽优雅的美态。
　　然而，这屋子的主人并不守他的美貌影响。他不着痕迹地拨拨额发，使黑色长发遮住左半脸，他的右眼散发出暴躁的怒气。“你来有何贵干？”他近乎无礼地问道。
　　“唐……”来人伸出手，想要碰触他，他立刻后退一步，来人无奈地垂下手，异色双瞳漾着悲悯的光芒。姬唐扭过头去，故意不与他的目光相遇。屋子里陷入了难堪的寂静。
　　片刻，来人打破了沉默：“我从楚国来。”
　　“那又怎样？”姬唐的视线定格在房外的水面上。
　　“你的人，在楚国，做什么？”来人平静地咬字，却故意将句子说得断断续续。
　　果然，姬唐猛地转头，深邃的右眼逼视着他：“与你何干？”
　　来人向他走去，姬唐却只是不住地向后退，与来人始终保持着距离。最终，来人放弃了靠近的努力。他慢慢地坐下来，用异色的双眼盯着姬唐，道：“如果你想知道有关范氏遗产的事，我可以帮忙。”
　　姬唐秀美的右眼射出异样的光芒，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一脸坦然的来客。半晌，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范氏即范蠡一族，范蠡在逃出越国之后改名为陶朱公，以行商为生，积累了大量财富，一代代发展至今已成为巨大的宝藏。然而这陶氏竟于四十年前销声匿迹，积累的财富也不知去向。各国政要和国君都曾遣人明察暗访，却最终不得要领。范氏，和范氏遗产，平白无故地神秘消失了。然而有心人从未放弃查访的努力。
　　“我所知道的和你的情报相同，范氏遗产该在楚国。我只需要再多一点时间便可以得到更加确切的消息。”来客拂起前额落下的银发，娓娓而道。
　　姬唐皱起眉：“你这么有把握？连地头蛇春申君也对范氏遗产茫然无所知，你凭什么能知道？”
　　来客缓缓摇头，异色双瞳闪动着无名的情绪：“楚国的地头蛇可并非黄歇呀……”
　　闻言，姬唐惊讶地张大了双眼：“何人如此神通广大？”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个春申君黄歇手下的著名人才，却是不得要领。直到忽然感到一双手放上他的肩膀，他才猛地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这一次，不知为何，他没有挣开。
　　来客小心翼翼得审视着他的反应，见他没有反对，放下心来道：“你没有必要和此人打交道，全部交给我即可。”
　　不知是什么原因，这安慰的话激怒了姬唐，他用力挣脱那人的双手，黑色的右眼中酝酿着冷然狂暴的风波。“不要说得好像你任何事都可以办到！”他精致的面孔扭曲了，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捂住头发遮住的左半脸：“有些事，你根本……”
　　对方惊骇绝望的表情映入眼帘，姬唐立刻停止了发作。他艰难地张口，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更嘶哑：“随便你。”便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屋子。
　　他身后，来客踉跄地后退几步，脊背撞在了墙上。他长长的睫毛颤动着，秀美的双目闪烁着悲哀的光芒。
　　“你说得对，我根本什么事也做不到。”

　　快意，还有疼痛。
　　无聊的行为。借口舌出一时之气有什么好处呢，只会令双方更难过罢了。
　　他一口气跑出了十几里，气喘吁吁地靠着一棵榆树坐了下来。温暖的风吹着他的黑发飘动，他才察觉自己没有戴面纱就跑出来了。不过算了，反正手下没有急事也不会靠近的。正想着，脚步声就由远及近。
　　他心头一阵烦躁：“站在那里说便行了！”
　　“是！”那人立刻停步，快速地道：“禀报先生，猎物已经进入莽山境内。”
　　莽山？姬唐一征。片刻，他便回复了平静，右眼闪烁着算计的光彩：“继续追蹑。也许，这回用不着我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