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信平》魔堕凡尘

4、第 三 谕

　　茶桌上的震泽吴茶袅袅地升起热腾腾的雾气，在午后的阳光中扭曲成慵懒的形状，像一条正打哈欠的龙。
　　“君上，青未小姐想见您。”贴身侍从躬身上前，恭敬地轻声道。
　　“请她进来。”茶桌旁的男子淡淡地答道。
　　片刻之后，头发用青丝巾束着、作男装打扮的青未低着头走进了屋子。她立在堂下，一声不吭。
　　这件平原君的书房，她再熟悉不过。她跟着方公不知道来过多少次，像这样站在堂下。方公躬着腰向平原君汇报着什么，而她则低着头站在方公身后，不时抬眼偷看这间屋子，还有它的主人。平原君离她只有丈许，但他们之间的距离像一条深深的鸿沟，寸步难行。
　　“有什么事？”像平常一样，平原君柔和淡漠的嗓音在她前方响起。
　　青未犹豫了一下。他们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变化；她应该说什么好呢？说句恭喜，还是问问他的安排……磨蹭了半晌，青未冲口而出：“我……我想见姐姐！”她随着话猛然仰起头，目光对上平原君微微张开的唇。
　　这是青未头一次正视平原君，而平原君也正视着她。他形状好看的眉稍稍扬起，深澈的双眼散发出矜持。他鼻梁的线条十分完美，令人想到他必然意志坚定。平时总是紧抿着的薄唇因为意外微微张开。不过，一瞬间平原君就恢复了从容。
　　“一会儿我会叫人带你去。”他淡淡地说道。
　　“是……”青未重新低下头去。她感到平原君也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了。“那……我下去了……公子。”她向后退了一步。
　　“你的称呼，可以改一改了。”平原君道。
　　“咦……”青未疑惑地抬起头。猛地她反映了过来：“啊，应该叫……”姐夫两个字，她却吭哧吭哧地说不出来。
　　“你喜欢的话，叫公子也很好。”平原君体贴地化解了她的尴尬。
　　“是，公子。”青未最常对他说的就是这句话，已经熟得不能再熟。
　　“还有……你以后就住在府邸里吧。原来的住处不方便，也不安全。”平原君稍稍提高了声线。
　　青未惊喜地抬起头，却见他正望向窗外，她见到的只是背影。她隐藏起心里小小的失落，微笑着答道：“是，多谢公子。”

　　侍从把青未引至府邸外墙的望楼，登上吱吱作响的木质台阶，青未一看到那纤柔的背影便惊喜地叫道：“姐姐！”
　　闻言那人一震，回过身来，青未已和她抱了个满怀。
　　客雨的眼睛湿润了：“小妹！我……”
　　青未笑着打断她：“别说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她从窗口俯视下面摩肩接踵的人流。
　　客雨柔柔地笑了：“府里太严肃了，我想看看集市，君上便许我来这里看看市集。他还说，出去也可以，但要有仆人陪着。我觉得麻烦，所以就在这里看看了。”她的脸上浮起红晕。
　　青未注意到了，一个念头闪电般钻入她的脑海。她怔了一会。
　　“姐姐，你原来……就喜欢公子的……对吗？”
　　青未试探着问道。
　　客雨面带羞涩地低下头去。
　　青未恍然，随即笑道：“这样很好啊！我可以放心了！”
　　客雨观察着青未脸上的笑容，她垂下眼道：“我求君上，让你住得离我近一点，就可以常见面了。”
　　“我怕会打扰你吧？”青未笑得很调皮。
　　客雨红了脸：“不管怎样，你都是我的小妹。”
　　青未敛去笑容，认真地凝望着她，道：“你……也永远是我的姐姐！”
　　客雨笑了，她拉起青未的手，把她拉到窗前，指点道：“你看，那条街的尽头就是我们原来的家了。”语气中尽是依依不舍。
　　青未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小院中洁白的飞梅，似乎闻到了那阵阵清香。她勉强笑道：“锦衣玉食，却也强过原来多了。”她掀开窗户，把头伸出窗外，任明媚的阳光铺洒在她的脸上。
　　客雨也探出头去，带着一股缅怀的神情眺望远处鳞次栉比的青瓦屋顶。
　　“嘭！”忽然下面传来一声脆响，青未下意识地向声源低头看去，原来是街市上一个人不小心踢翻了一只水桶，正捂着脚唉呦叫唤。青未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不免多看了几眼。恰逢此人抬起头来，青未目光扫过他的脸，不禁一震。是那个刺伤她的驼背！
　　“小妹？”客雨察觉到青未的身体僵硬起来，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立刻她也认出了那个驼背。她“啊”地惊叫一声，以衣袖掩住了嘴。
　　闻声，下面的驼背仰起脸来，目光停留在她们脸上，眼睛里放射出怨毒的怒火。
　　“又是这个无赖……”青未咬牙切齿地想冲出去。客雨扯住了她：“一个驼背，别与她计较，小人难缠呢。”青未愤愤地坐下，探头怒视着驼背。驼背骂骂咧咧地比划了一个砍头的手势，用力地跺脚，却撞到了伤处，登时痛得脸扭曲了。
　　见状，青未大觉解恨，故意幸灾乐祸地大笑出声。驼背眼中怨毒的火焰更甚了。这时，客雨忙把青未拉回屋内，关上了窗户。青未意犹未尽，大声道：“这种人就该结结实实教训一顿！”客雨却露出深思的神色道：“也不知这人到底是何人？那次冯公子去查访，他竟像消失了一般，如今为何又再出现了？”
　　“你已是平原君的人，他敢找你麻烦么？”青未眉一皱，道。
　　“说得也是。”客雨舒展双眉，笑道。
　　“青未小姐！”一个侍从打扮的人嗵嗵地登上台阶。自从客雨嫁给平原君后，下人们对青未也改用了敬称。“方公等着你一起去封地收账！”
　　“知道，我马上去！”青未喊道。她回头对客雨笑笑：“姐，过几天再来看你。”说罢，便跳起来甩袖去了。
　　客雨望着她急匆匆的背影，无可奈何地笑了。

　　“以后你就和我一起管账，粗活就不归你做了。”方公提醒青未道。其时刚至六十里外平原君的封地——黾，夕阳正染红西边的青天。
　　“是。”青未应了一声。这便是方公所说与平原君结亲的好处了，客雨嫁入豪门，她也跟着沾光。只不过她对此视同草芥。客雨能生活富足才是最重要的。
　　“客雨真有运气，居然给君上瞧上，君上统共也没见过她几次也。”方公摇头晃脑地感慨道。
　　青未心里大不是滋味，她顶道：“公子已经有韩国公主作正室，只怕姐姐要受委屈哩。”
　　方公瞪眼，低声道：“你懂甚？正室是王族联姻，不得不为，名分儿而已。真正可心的还是侧室！”
　　青未噘起嘴，很不以为然，却仍是勉强应了一声。
　　“吁——”伴随一声低沉的口令，拉车的两匹马立刻停了下来。步调是如此的一致，以至于车内的青未丝毫未觉颠簸。
　　“咦？”青未又惊奇又佩服地叫了一声，立刻兴致勃勃地掀开车帘道：“哪位大哥？真好身手！”
　　驭手位上的宽阔背影跳下车，转过身双手一拱：“在下毛遂，曾在君上宴请孟尝君时见过姑娘一面，姑娘可还记得？”
　　“噢！是你！”青未恍然大悟地打量着他。这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五官峻刻，双眼乌黑深邃，脸上却带着和善的笑意。那晚突然显示了不凡的实力出手帮她小忙，后又匆匆离去的神秘驭马高手，原来便是眼前此人。
　　“真没想到公子府中还有如此高手。”青未兴奋地红了双颊。平原君府上所有驾车高手均被她挑战过，本以为已打遍府中无敌手，今日突兀冒出一个新晋好手，她浑身的血液都跃跃欲试起来。
　　毛遂摇摇头道：“过奖了。府中真正的高手，非君上莫属。在下曾与君上切磋车技，输得心服口服，是以投身门下。”
　　闻言，青未怔住了。
　　那个人，原来是如此深藏不露的么？
　　回忆起来，从未见他执鞭。
　　他总是白玉高冠，宽袍大袖，那份洗炼从容的儒雅之气，更近于书生。
　　驭马这样奔放的事，在青未心中，跟他绝不像培。
　　然而他竟是此道高手。
　　还有多少事是她所不知道的呢？
　　不，不如说，她对他的了解一直少得可怜。
　　比如，他想的是什么，她从来也猜不透；他的做法，她一直都不知道如何理解。
　　对他，她只要服从、敬畏就足够了。
　　但是她心里从来也没有停止过想要更了解这个男人的渴望。
　　只是，他身边环绕着冰寒的风，总是令所有窥视他内心的企图裹足不前。
　　青未从复杂的思绪中解脱出来，对毛遂笑笑，说道：“如此定要和阁下比试一下！”毛遂峻刻的五官展露出一个深沉的笑意：“早知姑娘亦是高手，在下定当奉陪。”青未莞尔一笑，道：“我便不说过奖了，谁高谁低，试过后自见分晓。”她从未像此刻一样心中充满旺盛的斗志。
　　因为，只有胜过毛遂，她才有资格挑战——他。
　　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

　　在黾地，由方公的唠唠叨叨和毛遂的寡言这鲜明的对比，伴随着繁忙的农事和收账的劳累，三天很快便过去了。
　　相处的时间越长，青未便越喜欢毛遂。他冷静而透彻，虽不似冯驩细致宽厚，却总在大处为人着想，每每提出直入本质的建议。
　　青未曾见他凝望黄土地上被苦难压弯脊背的隶农默默叹息。她感到，他虽外表刚硬如石刻，心却异常柔软。
　　第四天，她正和一位老隶农闲谈，便远远望见毛遂一脸凝重地走过来。青未站起身，疑惑道：“怎么了？为何脸色如此沉重？”她直觉地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毛遂一言不发，把一张薄绢递给青未。她展开一看，冯驩那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府中有事。见信，则与毛遂兄速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