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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忘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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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呈不是个贪玩的孩子。
宫里的人都说他很刻苦,甚至有些苛待自己。
他不爱玩耍,同样也不爱读书。但他仍然拼命读书,拼命练习骑射,以及其他成为储君必备的素质。他是同辈王族公子中评价最好的一个。
刚刚出生时,他就被立为储君。他从未担心过自己的地位,他有一个王兄,但早在他出生前就死了。
父王告诉他,他只需要磨炼自己就足够了。他向韩呈允诺过很多遍将来韩国一定会是他的。
父王的口气总是冷淡而严厉,允诺时也不例外。
韩呈不知道他父王要什么,一个明君,或是一个冷酷的王?还是仅仅一个继承人就足够?
母妃和王兄在动乱中死去之后,一度人们以为他必然会成为父王的掌上明珠,孰知父王总是将他冷落在一边,不曾给他一点关爱。渐渐地对他失望的人们开始传播谣言:韩呈不是大王的亲生子,现在韩晋死了,无可奈何之下他才被立为储君。
是真的吗?
父王大笔一挥。“散布谣言者,黥。”
黥,并非什么大不了的刑罚。父王的律令并没有很好地杜绝谣言的产生,反而愈演愈烈,演变成人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也许,这个宽厚的处罚是为了提醒韩呈,不能因为储君的位子坐久了而心生懈怠吧。他始终给韩呈留着致命的后门,如果他能力不够,即使翌日登上王位,依然很容易便会被人拉下来。
韩呈在意的仅仅是谣言的真假。而父王的处置让他不再怀疑。
父王给他一个朴素的小院,也就是今日太子府后门边一个隐秘的处所。那里是韩呈幼年的住所。他身边有侍卫韩黎,一个寡言少语的孩子;伴读庞平,庞氏地位低下的庶出子。韩黎好剑,而庞平嗜书。
除了两个小伙伴,他没有朋友。
他不曾饥肠辘辘,但也不曾山珍海味大块朵颐。
他刻苦地锻炼自己,但他唯一在意的观众——他的父王,从来没有为他的努力加以任何赞赏。
他能连发四剑的时候,曾经央求韩黎告诉父王;而韩黎为难眼神的背后,是希望一次又一次的石沉大海。
他在小院过着半隐的日子,而他的心也渐渐冷了。
十四岁时,父王带来一句话:“你该娶妻了。”他也回了一句话:“不必为此操劳。”于是此事作罢。
就这样他长到十八岁。而父王看望他的次数一年尚不足一次。
十八岁那年唯一真正开心的时候,是他有了生平第一个知己:一个比他稍微年长的贵公子,魏襄王之子魏无忌。
魏无忌出使韩国时,借拜访之名强闯太子府,当然无功而返。而他竟不甘心,多般寻访之后终于找到了住在简陋小院中、穿戴使用和中等人家毫无二致的韩呈。
当时韩呈眼中的魏无忌是个白衣潇潇的洒脱公子,一人、一剑、一壶酒,唱着《国风》,行状不羁偏偏极彬彬有礼,毫不客气地闯进他的空门来。
两人都是年少轻狂。
然后顺理成章地,他们把酒言欢。未曾沾酒的韩呈醉得人事不省。
魏无忌使命完成却没有急于返回,在新郑足足盘桓了两个月。韩呈当然知道他是不舍得走,但不愿承认两个人天天如胶似漆就是罪魁祸首。因为他们太过要好,早已有闲言闲语传入他的耳中。消息灵通的魏无忌当然不会不知,但他依旧我行我素。
韩呈厌倦了一味付出却毫无回报的日子,遇见魏无忌之后他经常想,这个储君不做也罢。像这个大梁贵公子一样结交玩伴、畅游天下,不是更洒脱快意?
即使登上王位,得到的又何尝能比小院中和知己饮酒畅谈的快乐更多。
他不敢奢望结伴而行,一个是韩国储君,一个是魏王嫡子,他们都没有太多的自由。即使肆意纵行如魏无忌,也只是在微小的自由空间里努力寻找立身之地而已。
有一日相会、两心相知,对于韩呈便是三生有幸了。
临行的前一天,他精心准备一桌酒席,特意为他而开的中门里夜风席席吹来,弄得一室离情别意。
魏无忌身着初见时的白衣独身前来,一言不发地入座,斟酒。
没有多少废话,他直截了当地提出请求。
“那个叫庞平的伴读,在下倍加欣赏。可否放他和在下一道离开?”
韩呈去拿酒爵的手凝住。
魏无忌观察他的脸色,殷勤地加了一句。“为表歉意,在下有一个叫卞鹄的手下也颇伶俐,从今以后他就是太子的人了。”
韩呈握住酒爵,举起,一饮而尽,冷冷地摔到屋外。他撩起衣袖擦擦唇边酒渍。看着魏无忌紧绷的俊颜,他一字一句地说:
“魏无忌,我不是卖奴才的,没兴趣奉陪。”
手直直指向门外,韩呈没有再说一句话。魏无忌忽然变成面无表情,起身踏入无边的夜色中。他的白衣,行了很远韩呈仍然看得到。
他的友情,他的驻留,原来都是为了庞平,而不是他。
庞平今晚不会回来,他定然留在魏无忌处。
韩呈抬头再猛灌一爵,酒汁沿着唇角向脖颈下滑。手伸向酒壶,忽然一只更快的手把酒壶抄走。
“别闹,韩黎!”韩呈生气地骂道,韩黎依旧是面无表情。互瞪半晌,韩呈颓然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孤独的夜。
韩黎为他盖上外袍,凝望窗外,雕刻般木然的脸上头一次浮现起惘然。
魏无忌又将出发的日期推迟了一天。
如果可以,韩呈没有丝毫兴趣听他的废话。可是庞平和卞鹄已经站在了他面前,一副随时恭听圣训的乖巧模样,令他不得不泼醒宿醉后疼痛不已的头脑,硬撑着接见他们。
看起来魏无忌是指望这两个说服他放人。韩呈淡淡扫过二人,心中涌起悲哀。为何居然看不透他的心思?为了想要到手的人,聪敏如魏无忌居然也有糊涂的一天。仅为区区一个庞平,他怎会不识大体地与魏襄王嫡子结下梁子?
他微笑,起身来到卞鹄面前。同是天涯沦落人,他被手下和朋友抛弃,卞鹄也被主人抛弃了。
卞鹄立刻跪下,而韩呈已长笑着回到座位。不屑于看庞平惶惑的神情,他挥挥手叫他出去。
魏无忌,庞平,他现在不想见到这两个人,但并非意味着今后不会相见。
但愿下次相见时,他已经学会冷酷对待。
他不再是韩呈,他是太子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