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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冷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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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车一马桥头边错身而过,甫经升迁的宗正卿唇边含笑,目光自那车驾上轻飘飘一掠,又不动声色地撇回眼神,兀自驾马朝前去了。
过了天津桥,约莫两刻钟后,车驾停在杨府门前。门前戍守的仆役先是面无表情,待瞧见车上缓步走下之人的衣着装束后,方才相互对视一眼。
珠夜藏在袖子里的手交握着,手心蓄满了汗。朝松云递了个眼神,松云立刻从袖里取出拜帖,亦是深吸一口气,向前走了两步,“二位,我家小主人乃秦府娘子,今日特持此帖前来拜访县君,请二位通传。”
其中一个仆役乜了一眼那封拜帖,拖长声道:“拜帖?掌事未曾知会过今日有外客来访。恕我二人不能通融,娘子请回吧。”
松云有些急了,回头瞧了眼珠夜,声调也拔高了些:“我们是有拜帖的,你只管去跟你们管事的通秉便好。我家主人有急事寻县君。”
“有急事?来拜谒县君的哪个没急事?我们夫人又不是菩萨,你当这是白马寺,你想拜就拜?”
松云火气上来了,“我家主母与县君乃是闺中旧友,你们管事是晓得的,今儿你要是不去传,等往后县君怪罪下来,你能担得起吗?”
珠夜扯了扯她袖子,也是怕这节骨眼倘若真闹起来不好收场。
“拜帖未能提前递上,实属此事事发突然,二位尽管替我通传,我不会叫二位为难。”
这两人对珠夜到底不敢僭越造次,只是拱手对珠夜道:“实在是管事发过话,没有预先递来的……”
“什么人?怎么停在门口?”
珠夜正心焦,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简直如蒙大赦,顿有种他乡遇故交之感。
来人是金乡县君身边的侍女胡氏襟清,三十左右年纪,两眉眉尾微垂,长眼细挑,颇有端庄威严之感。见着珠夜,那张惯常作冷峻肃穆神情的脸却微微露出些笑容来。
“原是秦小娘子来了。好些日子未见了,今日怎么没随着柳娘子一道?”
“母亲前段时间染了风寒,又病了。怕将病气过给县君。”珠夜说罢,吸了口气,还待要开口,却被她打断了。
“秦小娘子以往都是乘车来,且这门房也不晓得内宅之事,不认得小娘子,故而多有得罪,秦小娘子勿怪。既然来了,也断没有叫秦小娘子跑空的道理。秦娘子,请。”胡襟清臂间披挂的披帛随着她的动作轻烟似地一荡,珠夜心底压住的那块石头顿时轻了许多。
胡襟清没问她骤然来此的缘由,只请她去待客接引的前厅里坐下等。
“县君孕中体弱,往往不便行动。昨儿更是一整天都没吃下东西,折腾到三更天才歇息。”胡襟清边指挥人替珠夜满上茶,边皱着眉满面忧愁地说。
珠夜又开始坐立难安起来。
“县君身体不适,我……”
她要起身,又被胡襟清按着肩膀坐回原处。
“凡事没到最后,谁能说准有没有转圜余地呢?”胡襟清道。她的手温厚有力,覆在她肩上,珠夜微微垂下头去。
“胡娘子……是在说我外祖家中之事?”
胡襟清没回答,珠夜心里升起一点希望,却又听她慢慢道:“身逢多事之秋,明哲保身方是上道。秦娘子,有时候将眼睛闭上一闭,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
她压低了声音,俯身附在她耳边道:“申王殿下身后之事,绝非你我,也绝非我家主人与县君之力能改变,秦小娘子,你须得看开些。”
珠夜不晓得这是她的想法,还是县君借她之口说给她听的。方才攒起的一点希望,又尽数散去得无影踪。
“多谢胡娘子提醒……”
胡襟清微微一笑,呈上仆役端来的热茶,道:“今年春的阳羡雪芽,请娘子品呷。”
珠夜呆呆地接过茶盏,只觉得指腹处贴紧滚热瓷杯时一片刺痛。
“后面还有许多活计,秦小娘子,我先失陪了。”
胡襟清走后,厅里除了她与松云外,只剩下一个负责洒扫的小侍女。不大年纪,眼睛圆溜溜地,时不时偷偷瞥一眼她们两个。
从巳时等到申时,小侍女来来回回将这前厅的地扫了三遍,擦了三遍,总算磨到了晚食的时辰了。
到了这时候,还不见县君身影,珠夜的心已经沉到了底,冷透了。
抓起身旁的茶盏,灌了一口同样冷透的茶水,珠夜直直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疾步朝外走去。
酸涩的眼睛经艳丽刺目的晚霞一照,痛得几乎落下泪来。肖老坐在在车边亦是等了一下午,瞧见珠夜出来时这副神情,就已经知道今日是要无功而返了。
“娘子……是县君不允?还是……杨郎君不允?”
珠夜疲惫地摇了摇头。都不是。
“那是怎么了?县君留你呆了大半天,总不会喝喝茶便罢了吧?”
“我没见到县君。”珠夜道。
说罢再没有交谈的力气,叫松云扶着登上车驾,进了车厢。松云皱着眉朝肖老摇了摇头,他明白过来,咂了咂嘴。
正准备摇鞭驾马时,身后忽而有人拦住了他们。
“几位留步。”那人手上攥着书札,快步走到车旁,“我家主人有书札要送与娘子。”
珠夜心里陡然一惊,急掀开帘子,接过那人手上书札。
“是县君派你来的?”
那人听了却只是拱手一礼,不曾答话,书札送到了,转身便离开了。
珠夜手上哆嗦着去拆信,松云替她打起帘子借光。
借着赤色余晖去瞧,书札上只有寥寥数语,约她在流玉亭见面,却没有落款。
松云在一旁也瞧得真切,迟疑着道:“这似乎……”
“不是县君的字迹,也不是胡娘子的。”珠夜断言道。
她九岁起在县君身后从学,不可能分辨不出县君的字迹,就连松云都瞧得出这字迹的陌生。
“真奇哉怪哉,这封信是谁写的呢?这字真是漂亮!”松云叹道。
她赞叹得没错,珠夜拆开这封信看到这些墨迹时,心里第一个念头竟也是好生端秀稳健的小楷,似是师法钟繇,取法天然,颇得钟体。然而并不像她所认识的这些人中的字迹。
“也不是韦七郎……”
他这些年与自己书札往来密切,他的字迹珠夜比他自己都要了解。
两人把这些年认识的亲朋好友俱都对了一遍,也没想起来这信是哪号人物送来的。
松云劝道:“此人不写落款便引娘子赴约,八成没安什么好心。万一是……是旁人落井下石呢?况且若是正经邀约,怎么也要知会过家中大人才行。这人如此轻率……”
珠夜虽也这样想,可心底仍有犹豫:“此人眼下便要约我见面,不容我深思考虑,若我径直回了家,恐怕这场约也要作废了。”
“县君不肯相助,韦七郎那边……不到万不得已,我也没脸去求。外祖父那些旧友都受了牵连自顾不暇,眼下,我真的没办法了。”
松云忍不住去握她的手。
“我也不晓得,我该不该前去。松云,你怎样想?”
“……娘子,办法总会有的。再说,柳参军那边不是还没定罪么?与其冒险去见这连落款都没有的人,不如回去从长计议。”
珠夜静下来思量半晌,终于对肖老道:“咱们径直回府吧。”
途中经过飞花巷旁,珠夜忍不住掀帘朝外看去。这条巷子径直走到头,再向右一拐便是流玉亭,她犹豫再三,终是没叫肖老转头去流玉亭。
眼瞧着车驾过了长街,再往前驶过两条街便是秦府了。身侧却传来响亮不迭的蹄声,达达地却在她们车驾旁缓下了脚。
“车中人可是秦娘子?请留步。”
嗓音雄浑粗野,显然是习武之人所发出的。
肖老的声音有些发颤:“娘子……有人拦车。”
“秦娘子,留步!”
秦家的马长嘶一声,车内的两人顿时随着车朝前摔去。好在珠夜反应快,及时扶住了车壁。
怒气冲冲地,珠夜一步跨出了车厢,却也被面前场景骇得语塞。
整整八匹马,八个骑在马上身材魁梧的壮士瞪圆了眼睛,高高在上地望着她。
“秦娘子,我家郎君有请,你何故爽约?”
天还没黑,还算是光天化日,这些人竟然敢在闹市通衢截下别家车马?
“你家郎君?”珠夜憋了一天的气,正愁没地方撒,倒有这几个不开眼的直撞上来,“你家郎君是没有名姓吗?你家郎君给旁人寄书札尺牍从来都不写清落款吗?你家郎君延请旁人的方式就是下令吗?一无落款,二无凭证,三没礼貌,我凭什么赴约?”
这些壮士没听懂,互相对视一眼,重复道:“我家郎君有请。请秦娘子调转车头赴约。”
珠夜一口气又噎了回去。
“我今日偏不去赴约,你能奈我何?”
那壮士“嘶”了一声,身后另一个壮士小声提醒道:“玉佩!玉佩!”
他顿时想起来什么似的,从襟怀里取出那玉佩,在珠夜面前展示。
“秦娘子,此物还眼熟吗?”
秦珠夜忿忿地打量那块玉半晌,而后蹙眉摇了摇头:“不认识。”
似乎没预料到她这样的回答,后面那壮士急道:“你再看看,那是柳参军的随身玉佩!”
珠夜浑身一凛,定定地盯住了那说话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