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偏殿困阮·药房别辞 ...
-
【一】
萧府偏殿的青石板路积着薄雪,檐角垂落的冰棱折射着冷光。阿苦拖着被刑鞭抽得发麻的身体,一步一步往自己的小房间挪。昨日在金銮殿上强撑的镇定早已散去,右腰肚脐下的针眼还在隐隐作痛,时时刻刻提醒着他 “阶下囚” 的狼狈。
刚转过回廊,他就瞥见自己房间的纸窗户破了个大洞,冷风裹着雪粒往里灌,在地面积了薄薄一层白霜。而围墙边,一道小身影正踩着块半人高的青灰色石头,双手死死扒着围墙的上檐,半截身子悬在半空,正是被关在耳房的阿阮。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服,领口被磨得起了毛边,头发散乱地贴在冻得通红的脸颊上,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连指甲缝里都嵌着墙灰。显然是趁侍卫换岗的间隙,从破窗钻出来,想借着围墙的阴影翻墙逃跑。
阿苦停下脚步,对着身后跟着的两名侍卫摆了摆手,他慢悠悠地走到围墙旁,玄色靴底踩在雪地上,发出 “咯吱、咯吱” 的轻响,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阿阮正踮着脚,试图把另一条腿也抬上围墙,脚尖在墙面上徒劳地蹭着,完全没察觉身后有人。阿苦靠在围墙上,双手抱胸,目光落在她悬在半空的脚踝上,语气带着几分戏谑的轻佻:“要不要我推你一把?”
“谢谢您 ——” 阿阮下意识地回头道谢,话刚出口就僵在原地。看清是阿苦那张阴鸷的脸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双手一松,整个人直直地从近丈高的围墙上摔了下来。“咚” 的一声闷响,她重重地砸在雪地里,膝盖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积雪灌进裤管,瞬间冻得她打了个寒颤。可她顾不上揉膝盖的剧痛,也顾不上拍掉身上的雪,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就往回廊的方向跑,只想离这个魔鬼远一点。
可刚跑两步,手腕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死死攥住。阿苦的力气大得惊人,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细嫩的皮肉里,拖着她就往偏殿的方向走。阿阮拼命挣扎,双脚在雪地里划出两道深深的痕迹,粗布鞋底磨得发烫,却怎么也挣不开那只铁钳般的手。“放开我!你这个坏人!” 她哭喊着,声音里满是愤怒,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雪地里,瞬间冻成细小的冰晶。
“还想跑?” 阿苦把她拽进偏殿,“砰” 地一声关上厚重的木门,反手扣上门闩,铜锁 “咔嗒” 一声落下,外面的人也将外面的锁锁上了。他猛地将阿阮推到冰冷的墙面上,一只手掐住她的脖颈,力道渐渐加重,另一只手死死钳住她的双手,将她的胳膊按在头顶。阿阮的双脚离地,只能徒劳地蹬着腿,胸口剧烈起伏,呼吸越来越困难,脸色从涨红渐渐变成紫红色,眼前开始发黑。“跑啊?怎么不跑了?” 阿苦的脸凑得极近,呼吸里带着淡淡的血腥气,眼神阴鸷得像淬了毒的刀,“我告诉你,在这萧府,我想让你活你就活,想让你死,什么时候丢,怎么丢,都由不得你!”
阿阮的意识渐渐模糊,肺部像要炸开般疼痛,可骨子里的倔强让她不肯屈服。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膝盖,凭着记忆中沈无恙说过的 “针眼位置”,狠狠撞向阿苦的右腰 —— 那里正是沈无恙用内力扎针的地方!“呃!” 阿苦痛得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掐着她脖颈的手瞬间松了力道。针眼处的疼痛像潮水般涌来,带着气血逆行的酸胀,顺着经脉蔓延至全身,让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彻底松开了钳制阿阮的手。
阿阮趁机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捂着脖子剧烈咳嗽,新鲜空气涌入肺腑,却仍止不住地发抖,眼泪混合着鼻涕往下淌。她顾不上喉咙的灼痛,也顾不上膝盖的淤青,连滚带爬地往门口跑,伸手去拉门闩,指尖触到冰凉的铜锁时,心却瞬间沉了下去 —— 门早已被锁,无论她怎么用力摇晃,那扇木门都纹丝不动。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抱着膝盖,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阿苦靠在对面的墙面上,捂着右腰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直起身。他看着阿阮徒劳拉门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慢悠悠地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杯沿碰在唇边,却没喝,只是用指腹摩挲着杯壁的冰雾:“别白费力气了。我被萧大人罚禁足一月,这偏殿的门,我也打不开。你就乖乖待在这里,陪我一起‘思过’吧。反正你也跑不了,不如省点力气,免得再吃苦头。”
阿阮猛地转过身,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他,像一只被逼到绝境却仍不肯认输的小兽,声音带着哭腔却依旧坚定:“那么沈判院呢?她在金銮殿上,是不是已经洗清冤屈了?是不是已经正名了?你说啊!” 她心里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 沈姐姐那么聪明,又有谢太医帮忙,一定能揭穿阿苦的谎言,一定能平安无事,说不定还能救她出去。
阿苦嗤笑一声,将冷茶一饮而尽,茶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玄色衣襟上,留下深色的痕迹。他抹了抹嘴,眼神里满是不屑:“不完全算吧。若是她真的正名了,我这‘加害朝廷命官’的罪名,还能活着站在这里跟你说话?早就被拖去天牢问斩了。陛下心里跟明镜似的,什么‘针证清白’,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萧大人和二皇子殿下一个台阶下罢了。”
“那沈大夫呢?她现在在哪里?她是不是安全?” 阿阮急切地追问,身体往前挪了两步,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敢想,若是沈姐姐没有正名,会遭遇什么 —— 是被关入天牢,还是?
阿苦放下茶杯,手指在桌沿轻轻敲击,发出 “笃、笃” 的声响,像在敲打阿阮紧绷的神经。他抬眼看向阿阮,眼神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还能在哪里?被陛下派去南荒了。听说南荒瘴气重得能毒死人,疫病蔓延,死了不少百姓和医者。她这一去,能不能活着回来,可就难说了。说不定过些日子,就能收到她‘疫病身亡’的消息呢。”
“南荒?” 阿阮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比地上的积雪还要白。她虽从未去过南荒,却听铁原的老人说过,那里是 “鸟不拉屎、人不活命” 的地方 —— 瘴气能把人熏得双目失明,蛮夷部落会把外来者抓去当祭品,连最有经验的采药人都不敢轻易涉足。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血痕。
【二】
紫宸殿外的朱雀大街,雪还在下,细密的雪粒被风卷着,打在脸上生疼。沈无恙穿着深蓝色的太医院院判官服,快步往前走,官袍的下摆扫过积雪,留下一串急促而凌乱的脚印。金銮殿上的委屈、谢无咎的背叛、皇帝的偏袒,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只想快点回到太医院的药房,回到那个堆满草药、弥漫着苦香、能让她暂时忘记烦恼的小天地。
刚转过街角,身后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衣料摩擦的 “簌簌” 声。谢无咎穿着月白朝服,领口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快步追上来,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带着几分急切与慌乱:“沈判院,”
沈无恙没有回头,脚步却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二皇子赵珏和萧敬城站在不远处的廊下,正对着谢无咎招手,二皇子的眼神里满是探究,萧敬城则嘴角勾着冷笑,显然是在观察他们的动静。谢无咎对着他们拱了拱手,声音隔着风雪传来,带着刻意的恭敬:“殿下,萧大人,臣还有些太医院的公务需处理,先行告退。” 说完,不等二人回应,便又快步追了上来,一路跟着她穿过太医院的月亮门,走到药房门口。
“对不起,但……” 谢无咎从身后轻轻拉住她的手腕,指尖带着歉意的温度,话还没说完,就被沈无恙平静地打断。
“你也是有苦衷的。” 沈无恙缓缓转过身,给了他一个极淡的苦笑。她的眼眶泛红,眼底还带着未散的水汽,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雪粒,却努力挤出一丝理解的笑意:“我知道,,,我,,我理解你。”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强行将涌到眼眶的泪水憋了回去,肩膀却仍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又转过身,背对着谢无咎,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像被风雪冻过。
“你真打算去南荒吗?” 谢无咎追上前,目光落在她单薄的背影上,语气带着几分急切的挽留,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沈无恙没有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推开药房的门,走了进去。
“砰” 的一声,正准备关门隔绝外面的风雪与烦恼,却被谢无咎用手死死拦住。木门夹着他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眼神里满是恳求,声音带着几分急切的颤抖。“您请回吧。”沈无恙淡淡开口。只是用力推开他的手,“砰” 地一声关上了药房的门。
药房里还残留着昨日熬药的苦香,案几上摆着她常用的脉枕、银针和研药的瓷臼,墙上挂着师父留下的《太医院秘录?毒草部》残卷,每一处都透着熟悉的暖意。她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桌上的草药:晒干的忘忧草叶片泛着淡绿,被她小心地放进油纸袋;研磨好的七星莲粉末细腻如尘,她倒进师父留下的梨木小罐里;还有用油纸包好的当归、黄连,每一样都按药性分类,最后一一放进师父留下的梨木酒壶里。那酒壶是师父亲手用药王谷的老梨枝打磨的,壶身上的梨纹早已被岁月磨得发亮,此刻贴着她的掌心,传来熟悉的温度,成了她唯一的念想。
隔着门,谢无咎的声音传了进来“沈姑娘,我可以帮你在路上假死,我认识京郊义庄的人,能找到一具与你身形相似的女尸,穿上你的官服。之后你恢复女儿身,我带你去京郊的别院,那里清净安全,我,,我,我可以照顾你。”
沈无恙的身体僵了一瞬,心尖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可她清楚地知道,她不能这么做。师父的冤屈还没洗清,阿阮还在受苦,她若是逃了,就真的成了 “畏罪潜逃”,再也没有机会为自己、为师父、为所有被七星海棠毒残害的人讨回公道。南荒虽险,却也是她唯一的机会 。
她没有回复谢无咎,只是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深蓝色的官袍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缓缓蹲下身,抱着膝盖,将脸埋在臂弯里,压抑的哭声被门板隔绝在狭小的空间里,只有肩膀的颤抖泄露了她的脆弱。哭了好一会儿,她才擦干眼泪,重新站起身,继续收拾东西:将师父留下的医书仔细卷好,放进药箱;将常用的银针包好,塞进袖中;将那只梨木酒壶贴身藏好,壶身贴着她的胸口,传来淡淡的暖意。
门外,谢无咎站在雪地里,手指还残留着被门夹过的痛感,心里却比手上更疼。雪花落在他的月白朝服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像给这道落寞的身影盖了层纱。他犹豫了一会儿,对着门板轻声说:“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来找我。” 说完,他又站了片刻,仿佛在等待回应,却只听到门内传来收拾东西的细微声响。他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转身离开,背影在雪地里拉得极长,像一道被风雪冻住的影子。
药房内,沈无恙收拾完最后一件东西,将药箱背在肩上。药箱里装着草药、医书、银针,还有师父的酒壶,沉甸甸的,却也让她心里多了几分踏实。她走到窗边,撩起窗帘的一角,看着谢无咎渐渐远去的背影,窗外的雪还在下,将太医院的青瓦、回廊、药圃都染成一片雪白,像给这即将开始的远途,铺了一条安静而坚定的路。本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