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烧未尽》余绕

4、不配

　　一夜无眠后，林佳颂罕见地顶着黑眼圈上了班。

　　她向来活得平心静气，是仙子也是菩萨，曾亦涵从没见过她这副忧思过度的样子，于是真情实感地关心了起来：“佳颂，你还好吗？”

　　林佳颂摆摆手，示意自己还能活。

　　曾亦涵一想就知，肯定是自己昨晚那通电话，让下属彻夜难眠，顿时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虽然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曾总也要嘴上意思意思：“要不我去跟小桓总说说，让Richard重新找人？”

　　林佳颂摇头：“向叡决定了的事，不可能改主意，况且他这次完全就是针对我来的。”

　　“情债难偿啊。”曾亦涵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嘴角微微翘起，不知道是心生怜悯，感同身受，还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要不你把张晓带过去？”曾总歪头想了想，计上心头，“中间隔着个小助理，向叡不至于会当着外人的面儿跟你扯旧账。”

　　林佳颂眼神一亮：“准奏。”

　　向叡遗传了向家人的自信和傲气，同样也极其注重脸面，最烦有人在旁边起哄听墙角。碰上八卦心极重的张晓，被甩这种丢脸事捂着还来不及，肯定不会上赶着给人提供谈资。

　　“这也只是缓兵之计，要想永绝后患，还有个更简单的办法，”曾亦涵促狭地眨眨眼睛，又献一计，“你可以找个新男人，让现男友去搞定他。”

　　林佳颂有点无语地看着他：“……”

　　曾亦涵立刻摆明立场：“我不行。我坚决反对办公室恋情，鄙视一切对下属精准狙击的衣冠禽兽，”接着话音一转，“不过禽兽长这么帅，多金又有才，你也可以考虑再勾引他一下，再续前缘嘛。换个角度看问题，格局一下就放大了——”

　　林佳颂“哗”地站起身来，吓得曾总一个趔趄，一通漫天胡侃都卡在牙缝里，险些磕着舌头。

　　林大美女眼中宛有静气，只是说出的话有点疯：“我选择与他同归于尽。”

　　“……”曾亦涵没反应过来，林佳颂这视死如归的样子，是要舍身炸碉堡吗？

　　正震惊着，办公室分机忽然响起，曾亦涵随手接起，冷漠的男音从话筒里飘了出来：“曾总，林佳颂在你那儿。”

　　对方的语气很冷淡，听不出是礼貌还是不礼貌，曾亦涵只知道他讲了一个陈述句，没有任何询问的意思。

　　“哦，是的。”曾亦涵看林佳颂一眼，捂着话筒小声朝她做口型：
　　“——禽兽。”

　　林佳颂顿时脸色一变。

　　“忘了跟你说，我昨晚申请提前调任林佳颂为技术部的HRBP，桓御已经同意了，不用等到下周一。”

　　三天都等不了吗？非要连夜调任？

　　曾亦涵满头问号，心说兄弟，我从未见过像你这么步步紧逼的前男友，难怪把林佳颂都逼成烈女要跟你同归于尽了。

　　“上班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我还有事需要林佳颂协助处理，麻烦让她尽快来我办公室一趟。”

　　不等曾亦涵答应，向叡就挂了电话。

　　曾亦涵听着忙音，一脸难以置信，朝林佳颂暗讽：“向叡让你去他办公室……他还挂我电话，你前男友很嚣张啊。”

　　不愧是向叡，三分钟惹毛一个人，别人还不敢给他脸色，得哭着求着找他办事。对桓御如此，对曾亦涵更甚。

　　林佳颂默了一下，回想起向叡那光芒四射的履历，和与生俱来的聪颖自信，任谁不是羡慕嫉妒恨呢。

　　“他有嚣张的底气。”林佳颂说，不知不觉间，语气像是在炫耀一件珍宝。

　　“那倒是。T大本科，麻省理工硕士，二十六岁拥有多项人工智能专利，进咱们公司空手套白狼，拿到了20%的纯技术股。要是哪天公司上市了，向叡就是亿万富翁。这里面哪一条单拎出来，都能让人横着走。”

　　曾亦涵向来惜才，回顾了一下向叡的成绩，发现自己还真挺服气，顿时被挂电话那点儿不爽都轻了许多。

　　林佳颂轻笑一下，骄傲中带着点苦涩。

　　向叡有多闪耀，她就有多难过。就如同宝玉只能暂时放在普通的木匣子里，最终还是要去往鲜花掌声之地，才能与之相衬。

　　向叡越优秀，就越是在提醒林佳颂一个事实——差距悬殊，绝非良配。

　　硬要相配，必受其累。

　　林佳颂是个俗人，在意的东西很多，向叡只是其中一个。她做不到像向叡一样心无旁骛，用情至深至纯，因此连爱恨的浓度都比他淡出许多。

　　林佳颂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遗憾是可以接受的，只要补偿够多。”

　　她已经获得了亲情和事业，爱情上的一点遗憾算不了什么。

　　爱一个人没爱到，也不会怎么样。

　　想到这里，林佳颂像是获得了无形的铠甲，既然知道自己要什么，内心的柔软和犹疑就会一扫而空。她理理头发，阔步往外走：“我去会会他。”

　　*

　　“终于舍得来了？”

　　埋头看电脑的男人，状似不经意地抬起头，语气冷淡。

　　一刻不停地把林佳颂调到自己身边，等人真来了，却又是这副冷淡的样子。三年前的向叡做事光明磊落，横冲直撞，三年后的向叡，却这样自相矛盾……

　　向叡的独立办公室坐北朝南，回南天阴沉的晨色，给他刚毅的脸上渡了一层晦暗难明的薄光，就像他本人一样，令人琢磨不透。

　　三年后的林佳颂，也少了许多耐心，她懒得再去猜向叡的心思，决定开诚布公，速战速决。

　　“向叡，你到底想干什么？”

　　门口的美人一来就针锋相对，向叡握紧手中的签字笔，望着她那张熟悉的脸，心头一阵刺痛。

　　以前的林佳颂从来不会这样跟他说话。她温柔娴静，包容他一切执拗的坏脾气，像一朵解语花一样，总能听懂他那些思维跳跃的自说自话……

　　林佳颂变了，这比林佳颂不属于他，更让他无法接受。

　　“当然是想找你麻烦，”向叡嘴角扯起一抹嘲讽，走到林佳颂面前，英俊的眉眼微微皱着，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难不成，是来跟你再续前缘的？”

　　林佳颂顿时语塞。

　　要是她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对方装得有多拙劣。可惜两人离得太近，向叡身上熟悉的清香又飘了过来，最普通的海洋香型洗发水味，却熏得林佳颂耳也不聪，目也不明。

　　还好不是。

　　她暗自庆幸的同时，心底又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

　　“那很好，”林佳颂强按住内心的万千滋味，挺直腰杆，以专业职场人的姿态表态，“以后我会尽心尽力协助你的工作，合作愉快。”

　　向叡回到座位上，手指在办公桌上敲了两下：“从下周一开始，我会正式出任技术部总监，你以后可以叫我向总，或者Richard。”

　　这是对她刚才直呼姓名的抗议？

　　林佳颂暗自吐槽，吃了三年美国汉堡，不仅把你吃成了心机boy，还是个费劲巴拉的小气鬼。

　　“好的向总。”林佳颂从善如流，一秒变身职场专业下属，兀自安排了起来，“向总现在没配助理，我打算下周一把张晓调到您这里来，协助您的日常工作。”

　　向叡冷冷地瞥她一眼：“活儿都让别人干了，要你干嘛？”

　　林佳颂于是兢兢业业地科普起了HRBP的工作内容：“我来协助您完成技术部的人员招聘，带您熟悉公司的架构和流程，以及——监督您的工作进度。”

　　向叡眉头微挑：“监督我？你确定能看得懂？”

　　林佳颂：“……”

　　她走到办公桌前，随意拿起一本笔记本，在纸上画了一条时间轴，标记了时间节点，微笑道：“试用期六个月，我会协助您制定详尽的KPI考核指标，督促您按照计划达成工作进度。虽然我看不懂编程，但按照结果导向评估交付成果，这个我还是可以做到的。”

　　向叡似乎是被她的长篇大论给制住，眼睛盯着林佳颂在笔记本上不停写画的手指，皱眉不说话。

　　林佳颂以牙还牙，把他刚才质疑自己的话重复一遍：“——我就是这么监督你的，听得懂吗，向总？”

　　向叡：“……”

　　这就是前任的坏处——彼此了解得太清楚，互相拿捏，打蛇专打七寸。

　　向叡在没变成现在这个深沉男人之前，跟绝大部分高智商天才一样，逻辑严密，兴趣广泛，思维极其跳跃。

　　他可以时常把教授问倒，可以国际大奖不断，却永远是个无可救药的deadline究极选手。

　　每次临到交作业，他都会拖到最后一天，以至于时间仓促，只能省略细节步骤，直接给出结果。虽然答案每次都是正确的，但过程跳跃太多，时常看得教授云里雾里。

　　这就好比上断头台的前一秒，忽然有人喊“刀下留人”救人一命。向叡极其热爱这种命悬一线，反转结局的刺激感。

　　这种奇怪的癖好从他的少年时期一直保留到大学，跟林佳颂谈恋爱的时候，被她监督着才略有改观。丁教授得知有林佳颂这号人物，甚至特意写了副诙谐的对联赞美她——

　　才子佳人真般配
　　妙手治病救我儿
　　横批“吾心甚慰”
　　——可见丁教授对爱徒这怪癖有多痛心疾首。

　　……

　　当一段甜蜜的爱恋，以悲剧收尾的时候，回忆就会变得面目可憎。

　　一顿你来我往的抬杠过后，林佳颂和向叡不约而同地回想起了恋爱时的趣事，气氛忽然变得凝滞而寂静，两人连吵架后休战的默契都一如当年。

　　时隔三年，熟悉感再次涌来，旧人又回到了身边，炽热的爱恋却不复存在，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向叡看向林佳颂，她的眼里似乎也划过一抹惋惜。

　　向叡顿时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攥住，痛得他难以自抑地想要质问林佳颂——为什么，我们当初那么相爱，现在却是这样的结局？

　　可是没用。

　　三年前他就问过，隔着太平洋，林佳颂回他一句“追累了”。

　　千万个分手理由，就这个理由最难说服人，向叡捧着自己鲜血淋漓的真心，只觉得荒唐可笑。

　　他现在忽然又不想问了。

　　在这一瞬间，望着身旁的林佳颂，她温热的，像幽兰花瓣一样柔软的呼吸就近在耳畔，连皮肤上细小的绒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不管她还是不是他的爱人，她都这样具体地、鲜活地站在面前。

　　……仿佛触手可及。

　　向叡脑中思绪烦乱，那种命运被人拉扯的感觉，又浮现了。

　　被林佳颂浓烈地爱过，又被她狠心伤害过，他现在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爱更多，还是恨更多。唯一确定的一点，他不可能再像三年前一样，任人消失，徒留他对着空气怅惘愤恨。

　　不管是爱还是恨，他都要跟她纠缠到底。

　　两人还在沉默着，向叡忽然走近林佳颂，伸直长臂，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她。

　　林佳颂毫无防备，纤薄的背脊撞上一片温暖的胸膛，惊得她浑身一僵，随即反应过来向叡做了什么，霎时疑惑和害怕一起涌上来，她用力地挣扎两下，急道：“向叡你干什么！这里是公司！”

　　向叡手臂从她的腰上挪开，林佳颂心头一松。

　　一秒后，那双臂膀又伸了过来。这回是连着她挣扎的胳膊一起锁住了，低沉的男音在她耳畔轻吟，带着浓稠的思念，和一闪而过的脆弱：“别乱动。”

　　向叡用宽阔的胸膛将林佳颂包裹住，鼻尖挨着她的头发深深地嗅了一嗅，又低头在她雪白的脖子上瞥了一眼，自嘲地苦笑起来。

　　林佳颂真是防贼一样防着他呢，连骷髅项链都不敢戴了。

　　可是没料到会遇见他的那些日子里，为什么又戴着？

　　男人垂眸，盯着她通红的耳根，心里忍不住嗤笑——林佳颂，我对你图谋不轨，你自己也没那么清白吧？

　　“这是你欠我的。”向叡忽然道，像是要跟林佳颂算账一样，深沉而执拗。

　　林佳颂闭了闭眼，头疼不已。

　　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向叡不是恨她吗？现在这抱在一起是个什么情况？

　　“向总，我现在是你的下属。”林佳颂定神，不再做徒劳的挣扎，提醒他道。

　　向叡冷笑：“对啊。你可以跟你的小曾总说，向总骚扰你，用不了三天我就会滚蛋。”

　　林佳颂：“……”

　　向叡收敛笑意，臂弯在疯狂地汲取着怀里人的温度，心中却冷静得像一片冰湖——他要打一个赌。

　　“你会这样做吗？”

　　林佳颂沉默片刻，反问他：“我倒是很想这样做，不过到时候滚蛋的人恐怕是我吧？”

　　曾亦涵听桓御的，对桓御来说，向叡是求之不得，林佳颂却是可有可无。

　　“嘣”的一声，向叡心中那根紧扯着的弦断了。他赌输了，一次又一次的绝望后，再次试探，却仍然是一败涂地。

　　林佳颂并不在乎他，而就在刚刚，他却因为她的一个眼神而犯蠢。

　　向叡猛地松开林佳颂，与她拉远距离，眼中一片冰冷的漠然：“你很有自知之明。”

　　“谢谢向总夸奖，”林佳颂大松一口气，迅速与他划清界限，“三年前的我配不上你，三年后依然配不上，我们不合适，向总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向叡仰头看向天花板，听着林佳颂的渣女语录，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压抑了很久的情感奔涌而出，却一头撞上铜墙铁壁。他感到有些无力，闭着眼睛挥挥手，示意林佳颂赶紧走人。

　　林佳颂好话说尽，心惊肉跳地转身，快步往外走。

　　正准备打开门，又被屋里人叫住：“林佳颂……”

　　林佳颂脚步顿住，回看向叡，只见那人眼眸深似寒潭：“你确实不配，别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