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烧未尽》余绕

3、孽缘

　　林佳颂心事重重地往家走。

　　这里是距离CBD商业区仅二十分钟车程的城中村。近些年城市发展迅猛，村里一半区域已经拆迁建成了商品房，剩下的一半尚在规划中。

　　动辄价格上千万的商品房，和灰头土脸的民房彼此隔绝，仅仅一街之隔又交相辉映，对比十分惨烈。

　　漆黑的小巷子里，太阳能街灯早就坏了，市政没来得及修，巷子里蚁群一样聚居的居民，便都习惯了摸黑回家。

　　一身精致打扮的林佳颂，趁着朦胧的月色，熟练地避开巷道里的垃圾桶，再绕过占道经营的沙县小吃，躲过飞奔而来互相打闹的孩童，七拐八拐地走进深不见底的城中村。

　　她拿钥匙拧开生锈的铁门，走进略显逼仄的单间出租屋，一头歪倒在沙发上。像是翩然的蝴蝶，飞入孕育她的泥土，重新化作了一只普普通通的蛹。

　　尽管薪资已经远超平均线，林佳颂还是租住在民房区，一来省钱，二来人多声杂，显得热闹。

　　楼下小饭馆深夜还会有炒菜声，谁家孩子没写完作业瞎跑，家长追在屁股后面，用林佳颂听不懂的乡音叫骂……

　　天南海北的人聚在这里讨生计，向来不存在所谓的社交距离，大家都讲着蹩脚的普通话，粗犷的关心毫不做作，这一切都让林佳颂感到心安。

　　她的整个童年和青春期都是这么过来的。像候鸟一样，带着弟弟，随着居无定所的垃圾老爸各处迁徙，然后拼命地在贫瘠的土壤中汲取养分，再生机勃勃地长大。

　　林佳颂所如鱼得水的，正是向叡从未想象过的。人与人之间的鸿沟，从出生那天就注定了。

　　指尖在骷髅项链上轻轻抚过，林佳颂心中长叹一口气。

　　失策了……

　　太掉以轻心。

　　藏了多年的心意，就这样明晃晃地戴在脖子上，还被向叡一眼撞见。

　　明天上班指不定要被他怎么冷嘲热讽……还是收起来比较好。

　　她迅速从沙发上爬起来，找了个首饰盒，郑重其事地将骷髅项链放进抽屉最深处。

　　然后将桓御送的四叶草项链从脖子上卸下来，点开二手交易软件，拍照编辑标价，动作一气呵成。

　　做完这些，林佳颂才又躺回沙发里，给林佳尧发视频：“干嘛呢？”

　　“跟爸吃饭呢。”
　　“升白针打了吗？”
　　“昨天放假带爸去打了。”
　　“功课忙不忙？”
　　“忙。”
　　“钱够不够？”
　　“不够。”

　　林佳颂算了算日子，回他：“等会儿再给你转两万，这个月应该够了。”

　　林佳尧头也不抬，只是很程式化地回答他姐的问题。

　　刚成年的男孩子，这一口气赌得格外长。

　　林佳颂皱着眉：“有意见直说，别摆脸色。”

　　林佳尧拿着筷子沉默片刻，不服气似的：“你就不能留在京市吗？”

　　“不能。”

　　“总部待得好好的，非要自己请调到江城。我才刚上大学，我还要上课，你让我一个人怎么照顾爸？”

　　林佳颂心烦。

　　总部那是她想待就能待的吗？

　　曾亦涵走了，没人能罩着她。董事会的人想拉拢她，不听话就会被调到边缘岗位自生自灭；听话的话，等人家利用她撬走前东家的关键人员，她就会变成一颗弃子，下场说不定比曾亦涵还惨。

　　更何况，林佳颂早已经受够了她爸。她承认，这次请调江城，多多少少有些不破不立，甩掉包袱的意思。

　　想到京市那个躺在病床上行将就木的男人，她一向管理得当的情绪便悄无声息地裂了一道口子。

　　老不死的……

　　她在心里暗骂一句，不准备再跟弟弟就她爸的事儿扯下去，仅仅只是提起来，她都有些犯恶心。

　　林佳颂转移话题：“你现在是成年人了，让你出来租房子照顾爸，怎么不行？钱我少你一分了吗？”

　　“这不是钱的事儿！”

　　林佳尧用手撑着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到底是小孩子，没过两分钟他就憋不住了，放弃似地，问出在脑海里盘桓很久的问题：“你是不是觉得解脱了？”

　　林佳颂哽住，有点莫名其妙。

　　“我成年了，还考上了T大，你现在终于可以把爸扔我这，没有顾虑地往外跑了？”

　　“你发什么神经？”

　　“先去江城，下一步是不是出国读书？”

　　“我哪有时间——”

　　“然后去美国找向叡，再续前缘？”

　　这一句几乎是刺痛了林佳颂的神经，她喝止道：“有事没事提向叡干嘛！跟他有什么关系？”

　　林佳尧满脸涨红，噼里啪啦往外倒：“你明知道爸的病没几天时间了，他就盼着你早点结婚。三年了，你谁都不谈，就差出家当尼姑了。你天天戴着他那破项链，跟悼念亡夫似的。那么想他，你当年干嘛去了？你怎么不跟他移民去美国呢？”

　　一声声质问，话赶话就这么毫无顾忌地说出口了。

　　林佳颂知道她弟弟这混账东西，一生气什么都敢往外说，很多时候并不是有心要气她。

　　可是他问得没错。

　　当年干嘛去了？

　　是啊林佳颂，早知道放弃后，根本做不到快刀斩乱麻，思念像抽丝一样，竟能绵延三年，当年是不是就不会分手了？

　　原来放弃比争取更难啊……

　　可是她年轻的时候，一腔孤勇，以为自己什么都做得到。

　　眼眶渐渐染上红晕，林佳颂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不断地在“后悔了吗”和“就这样吧”之间反复摇摆。

　　林佳尧被他姐这副无声无息的样子吓到，才惊觉自己说了多少混账话。

　　当年他爸身患重病，他还在上高中，向叡远在美国什么都不知道，林佳颂根本别无选择。

　　“姐，对不起。”林佳尧臊眉耷眼地道歉。

　　林佳颂眼皮抬了抬，没搭理他。

　　林佳尧只好继续说：“我并不是要逼你谈恋爱结婚，只是你得给自己一个接受别人的机会，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

　　“换个城市也好，京市你待了这么多年，哪儿都有向叡的影子，你到新地方，认识了新人就把他忘了吧……”

　　“向叡来江城了。”林佳颂平静地说。

　　林佳尧还在苦口婆心地劝，忽然像呱呱叫的鸭子被捏住了嘴，惊得眼睛溜圆。

　　“什么？！”
　　“跟我一个公司。”
　　“等等——”
　　“是我的上司。”
　　“卧槽……”
　　“下周一，我就要跟他坐一个办公室了。”
　　“我要疯了，这是什么孽缘！”

　　林佳颂看着视频里狂揉头发的弟弟，语气淡淡的：“我已经跟领导申请换人，但这事儿还没结果。”

　　屏幕那头，林佳尧已经在扔筷子暴走的边缘，他飞快地溅到墙上的日历前，比划了一阵子回来：“姐，我只有周末能过来，还有三天，你等我来救你！”

　　“省省吧你。”林佳颂手指一按，挂了视频。

　　说起来，当年狠心甩向叡的时候，林佳尧也是帮凶。如今债主气势汹汹地回来，林佳颂可不想让她这个弟弟来瞎掺和。

　　毕竟，连她自己都掂量不清楚，向叡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他好像深沉内敛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变。还是那么地锐利，惜字如金，却又高傲耀眼到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一阵手机铃响打断思绪。

　　林佳颂看了下时间，晚上十点半了，曾亦涵还专门打电话过来。

　　“佳颂，招新人入驻技术部的事儿，恐怕不行。”

　　林佳颂并不意外：“嗯，我知道了。”

　　“我原本已经让招聘组的人对外发布用人需求了，小桓总忽然打电话过来，说Richard指名道姓要你去协助他。”

　　林佳颂咬咬牙，一个简单的人事调动，居然上升到桓御那里去，向叡，可真有你的。

　　“没事，我会跟向总沟通的。”

　　曾亦涵状似关心，实则探究：“你俩这仇，好像还挺深。”

　　林佳颂苦笑：“那可不，曾总你可要罩着我。”

　　曾亦涵朗声大笑：“工作上的事我还能帮你挡一挡，感情我就爱莫能助了。以本人多年招烂桃花的惨痛经验，我还是要劝你一句，私人问题要处理好，初来乍到，我们还有大好江山要打，可别在小阴沟里翻船。”

　　林佳颂在心底长叹一口气——向叡这仇哪能算是小阴沟，简直就是汪洋大海，水漫金山。

　　向叡高中没毕业就保送T大，上到大一，T大计算机系从人尖里挑人尖，他就被掐尖儿去了泰斗丁教授的班。临到大三，别人还在为毕业论文发愁的时候，他都已经在跟教授共研课题了。

　　后来更是一路开挂，本科一毕业，他就去了美国麻省理工深造人工智能算法研究。学的是前沿科技，进的是顶尖名校，向叡日后无论是走学术，还是投身企业，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如此耀眼的向叡，却在林佳颂这里一败涂地。

　　林佳颂收到的最后一封邮件里，向叡还在说他的算法专利已经进入软件立项阶段，不出半年就能拿到百万美元的股权，回中国与她相见了。

　　他在邮件里绝望地求林佳颂，不要丢他一个人在美国。

　　“就这样吧，我追累了。”林佳颂回邮件，轻飘飘的一句话，单方面宣告恋情结束。

　　给向叡的初恋画上一个刻骨铭心的句号。

　　高傲的天才，一路在掌声鲜花中长大，向来都是所向披靡，从无败绩。然而第一次低下头来为爱求人，就落得这样尊严扫地的下场。

　　向叡怎么可能不恨林佳颂。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三年过去，爱应该早就消逝了，唯有伤害和恨意是真切而持久的。以向叡有仇必报的性子，一旦被他列为打击报复的对象，就别想有安生日子过。

　　他应该是不会放过我了……林佳颂挂了曾亦涵电话，望着窗外漆黑的夜，思绪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