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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多米诺骨牌 ...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我从上飞机到下飞机,手一直都是凉的。直到住进酒店,我都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出发的时间本就已经不早。天色黑下来了,满街的灯就都依次亮起。一颗沉浮多年的心,一盏明灭多年的灯。从空中看下去,星星点点零碎,纵横如山川大河,是灯。等到落地,沙头石火,烧竹照船,还是灯。夜晚到达,仍旧亮如白昼,精神不减。我提着小行李箱走进酒店的时候,轮子和走路的声音都被地毯柔软而温和地消磨。我抬起头,看见的是在前台桌上安静燃烧的一簇香火。
      出酒店的时候我给陆禾打了个电话。我用了新号码,他接起来的时候很礼貌地说了一句您好。
      心跳比想象中更剧烈。我也没我想象得那么持重。30岁的人了。
      我忽然想,是啊,三十岁了。
      多可笑。一个三十岁的人在刮着风的异地的街头给前任打电话,接通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说:“……抱歉,打错了。”
      然后我逃一般挂断电话,漫无目的地在风中埋着头狂走了五分钟,才惊觉眼泪已经把视线模糊了。

      他应该听出我声音了,一直一直在重新拨我的号码。我站在街角,看着红色的未接电话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越竖越多,终于轻轻按下通话键,把多米诺骨牌推翻了。
      他好像没想到我会接。我站在风里等了很久,他才在电话那端小心翼翼地开口:“……苏迩?”
      我说:“……陆禾。”
      我的多米诺骨牌是玻璃做的,被他的声音一撞就碎了一地,在满地的月光下闪闪烁烁。
      他忽然放软了声音,就好像在哄我:“你是过来了吗?还是喝醉了?你现在在哪里,为什么突然打电话给我?是不是真心话大冒险输了……”
      我轻轻抽了口气。他立刻问我:“怎么了?”
      我等着那阵浪潮般的哽咽过去,轻声开口道:“没事。我说了我打错了。”
      算算时间,他现在应该在家。他一个人住,电话里就很安静。他好像气笑了,顿了一下才开口:“苏迩,告诉我你在哪里。”
      我声音很哑,低声说:“我过来了。”
      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与陆禾的不同。我比他多出的七个年岁让我学会了与人周旋与自己踌躇。有些话在我这里说出来像小孩子闹脾气,在他那里就一点儿也不显得奇怪。现在倒显得我别扭。
      他又语气很软地开口;“能不能把定位发给我?我现在去找你。”
      我不惊讶他如此热烈,却意外于我这般的举棋不定。我斟酌着开口:“不用。我只是偶然路过,想着问问你最近好不好。”
      他好像有点生气了,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说:“现在是我想见你,苏迩。看你能不能赏脸让我见你一面呢?”
      我说:“……陆禾,算了。”
      电话断了。
      我看着渐渐暗下去的通话屏幕。有一个提醒,问我要不要把陆禾的号码设置成联系人。我看着它沉默很久,提醒的倒计时自己结束了。
      在这座城市里我唯一熟悉的只有那家超市和城市钟楼最顶上的天台。我走了一段路,去超市里漫无目的地逛了逛,最后在收银台的棒棒糖桶里抽了一支棒棒糖。我不记得他说的去钟楼的路了,用手机导了个航。钟楼上比他记忆里人更少了。我找了个角落坐下,刚刚跟陆禾的对话自我折磨般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我说,算了。
      为什么算了?我有勇气坐飞机过来,却没勇气再见他一面了。
      我的勇敢好像都堆在沾满灰尘的那个角落。沙子从我手心漏下去,我怎么抓也抓不住。
      手机忽然振了一下。我拿起来,一条微信消息。没头没尾的,他说:我来找你了。

      陆禾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含着那支棒棒糖,以一种拿烟的手势自暴自弃般自娱自乐。我估计他是误会了,相当急躁地冲过来指着我,声音发抖地开口:“苏迩,你也不用堕落成这样。”
      我抬头看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把棒棒糖抽出来说:“我没有抽烟。是糖而已。”
      陆禾脸上的神色有一瞬间怔怔。我们对视着无言良久,他在我旁边坐下,声音很低地说了句:“哦。”
      我逗他:“怎么不急了?刚刚不是很急的。”
      他没回话,仰头靠在身后的墙上,抬头没有焦点地看着今夜的天空。
      我一瞬间也有点失神,无端地想到那句话:
      风虽大,都绕过我灵魂。
      “苏迩。”他忽然哑声叫我,“ 不是来见我吗?为什么又不打算见了。”
      我说:“……我这个年纪的人,做一件事,总是会反复犹豫自己是不是做错。”
      “那现在呢?”陆禾问,“你错了吗?”
      我沉默着跟他对视,摇摇头说:“……我不清楚。”
      他说:“你心情不好,所以才会犹豫反复。”
      我笑了一声,把棒棒糖重新用糖纸裹好,放在一边的地上:“不。你还太年轻。实际上是我优柔寡断。生活是一盘大棋,我下错过一次,下一次就更不敢下错。”
      他冷笑一声:“年轻人最不喜欢听到的话是什么?是一些人明明年纪不大,却仗着那几个年头好为人师。”
      我看着他,忽然没什么兴致争论,只是淡淡地说:“但这是对的。”
      他看着我。我笑了笑,将他的手放到我腿上:“陆禾,有很多东西你不明白。我人模人样,好要面子,表面功夫做足,实际上内里就是一个胆小鬼。我不敢预想我跟你长久而稳定的未来,或许你愿意千百次地向我保证你会永远爱我,我也不敢保证我能永远爱你。我害怕失去,习惯在感情上反复思量,拷问自己我分给旁人的爱究竟有多少又值得我为之付出多少。对你心动……可能是我错了。也可能是没有。陆禾。我有时觉得很累,就会想到你。我得承认我有些地方不如你通透。但你也要明白,理想主义这个词对我来说实在太过沉重。未来就像萤火,我抓不住,但也总得抓住点什么。金钱、权势、地位、人脉。不然……”
      他问:“不然什么?”
      我看着他:“不然我害怕。陆禾。……我害怕。”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很平静地问:“所以你选择放弃我了,是吗?”
      我说不出话。他自己笑了一声,抽回手低声道:“落荒而逃。你真是胆小鬼,苏迩。”
      我什么也说不出。他很中肯。却也很伤人。
      “告诉我。”他在一片寂静中忽然开口,“你今天过来,究竟是来告别我,还是来爱我。”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终于看向我,说:“告诉我。苏迩。”
      我说:“……我来爱你。但我不敢说。”
      他很有耐心地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
      雪山下金色的湖追到了这里。倒影成双成对,澄澈而安静地闪闪烁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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