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降》三钱春休

6、兰因絮果

　　我已经记不清楚我是怎么回到自己房间的。第二天早上我被敲门声吵醒，带着好像大醉过后的头痛欲裂起来开门。陈庚站在我面前，一手拿着我的手机，相当关切地看着我。
　　我扶住门框，问他：“怎么了？”
　　他小心地把我推进门内，回头关上门，压低声音说：“你跟陆禾怎么了？”
　　我倒回床上，用被子蒙住脑袋，说：“没怎么啊。我们打算分开了而已。”
　　他“哦”了一声，却不显得有多么惊讶。我等了很久，没等到他的后文，很疲惫地掀开被子，哑声问：“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陈庚笑了一下，抬手递给我一杯水，说：“早上小陆那种状态来找我，还让我把手机还给你，我就大概猜到了。”
　　我没想到他会直接去找陈庚，很轻地笑了一声，又被一时间相当剧烈的头疼转成了一声低低的痛呼。
　　陈庚立刻问：“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却因为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而更加疼痛。我说：“……没事。头疼。”
　　陈庚看了看我，从口袋里摸了一板药出来，拿了两粒到我面前，语气相当温和地说：“你把这个吃了。或许会稍微好一点。”
　　我有点撑不住，还是依言把药吃了。他看着我吃下，拍拍我的肩说：“我当时就感觉你跟小陆长不了。”
　　我闭上眼睛，沉默很久说：“……为什么。”
　　他一摊手，说得相当理所当然：“小陆才多大，你又多大，经历的事情不一样，看问题的角度也不一样。他需要时间沉淀，我看你也没这个耐心，去等着一棵树慢慢长大。”
　　我得承认他说得对。我没办法在一个半月里就完全了解一个人。甚至我对他的感情，或许我自己也看不清楚。
　　我们都很久没讲话，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烧水壶发出的轻微的响声。最后陈庚轻轻拍了拍我，说：“今天是倒数第二天。我本来安排了自由活动，但是你这个样子，还是好好休息一下。”
　　我点点头。他站起来，在水壶前稍微等了一会儿。等我再次听到烧水壶发出的咔哒轻响，他拿走我的水杯，给里面灌满了热水，小心地放在我的床头。
　　我看着他，勉强笑了笑，说：“谢谢。”
　　他摇摇头，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把手机放在我床边，又给我房间关了灯，轻声说：“可能有一点发烧。你先睡着，下午如果还没降温就给你吃退烧药。”
　　我又点点头。他走出门，把房门掩上了。
　　房间里一下子再次归于黑暗。我睁着眼睛，感觉心跳和头痛好像同频共振，在呼吸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然而时间有时并非良药。返程那天，陈庚给我们拍了一张合照。我跟陆禾心照不宣，站在最后一排的最左和最右，像一块磁铁的两个磁极，排斥成天涯海角。
　　陈庚把照片洗出来，指着我跟他恨铁不成钢。我苦笑着摊手：“我也没办法。”
　　我们是一场荒唐又绚烂的兰因絮果。说给谁听，都像唱了一首动人而短暂的情歌。

　　大约半年后，当时旅行中认识的那对小情侣恰好因故来到我在的城市，给我打电话约我出来吃饭。吃到一半，那个女孩子问我：“迩哥，后来你跟小陆还有联系吗？”
　　我一时无言，晃着杯中的果汁沉默很久，最后抬起头笑着说：“没有了。这世界上太多人，都不过是萍水相逢。”
　　而有些回忆，只有自己想起才痛。
　　就好像《匆匆那年》里无数个午夜梦回。他笑着向我伸出手，我就要去迎，醒来却只有无尽而昏沉的黑夜。再往久了看，他的样貌都模糊了。
　　我曾反复拷问自己：你后悔吗？生活还是一样地随时钟流转。天池澄澈的湖水从照片里倾泻而下，像一种圣洁而纯净的宽容。
　　天大地大，人间都小了。

　　后来陈庚国庆长假约我见面。我问他：“都有谁会去？”
　　他在电话里说：“想什么呢。没有陆禾。”
　　我笑了一声，用一种相当随意的口吻笑着说：“有他我才不去呢。”
　　他吹了声口哨：“哟？放下了？”
　　我沉默很久，说：“……嗯。”
　　他不再多问，只说：“行，不见不散。”
　　他的语气难得称得上柔和。我知道他已经听出来我强撑的不堪，一时也只剩下沉默。
　　因为黑夜，醉酒，淋雨，无拘无束地大笑大哭，好像都已经成为我生命中的过去式。我只能痛苦，只能回忆，用过去掩埋自己，像不敢面对世界的鸵鸟。我精于计算工资与生活开销的占比，知道哪家卖的菜又便宜又好吃。我知道自己做饭，知道自己攒钱，知道我的未来是被框住的鸟。我什么都知道，可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都做不了。
　　我把头埋进臂弯里，蜷缩着好像一只饱受伤害的小兽。外面阳光那么好，打在我身上都是冷的。
　　为什么不杀了我。我想。杀了我。把我的痛苦，我的怨恨，和我的生命一起带走。陆禾或是陈庚，是谁都好，让他们去过他们的我难以企及的幸福。

　　整理心情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要快。跟陈庚见面的时候，他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往后看，很多很久前认识的朋友都在陈庚身后，像往常招呼我一样热情地向我招手。
　　我又想起雪山，想起挂雪的树枝，想起陆禾那样明亮的眼眸。我说他的眼睛像天池一样干净。其实我想问，他的心是不是也会这么干净，像融了雪的日光照耀下金色的湖。
　　所以爱上他的代价也不低。或者说爱情的重量本来就比天平上用来测量心脏重量的羽毛更举足轻重。回忆在秋天留下的落日里安静地旋转。其实没有什么事是忘不掉的。我想。可是我爱他。感情在记忆里搅局，把过去弄得五光十色。

　　陈庚说：“你还这么爱他，就去找他。”
　　我说：“可是接下来再也没有这么长的假期了。”
　　他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说：“苏迩，我都不知道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
　　我看着他。他说：“有什么时间是挤不出的？你周末这么忙吗？你平时上课这么紧吗？你屏蔽了他的朋友圈，又不是屏蔽了去他那里的飞机票火车票。别拿没时间当借口。”
　　他又沉默一会，抬头看着我的眼睛：“你要知道，我其实从来没有从心底不支持你们两个在一起过。我尊重你的选择，也理解你的选择，只是小陆实际上是个很好的孩子。作为旁观者，我看得出他很认真。你这个人，很多时候装作放荡不羁，假装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自由自在一身轻松，但实际上你什么都在乎，是不是？很多时候是你自己框住你自己。我不是说他从没有任何错处。只是作为朋友，我希望你不留遗憾。”
　　我说：“……陈庚。我做不到。”
　　他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快30了，有些事情的分量，你要自己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