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降》三钱春休

5、告诉我

　　跟我预想的一样，他很激动。而我也并不平静。表达心意的话不算坦诚，但哪怕虚假，我也必须全盘托出。
　　开始是一句平淡而经过考量的问话。我说：“陆禾，你真的想过我们在一起的以后吗？”
　　而他似乎并未敏锐地察觉到我的意思。他说：“当然有啊。”
　　“那我们以后就这样在一起？”我问，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异地……两个同性，面对父母的催婚永远沉默应对？”
　　陆禾终于看了我一眼。我说：“你还年轻，你有良好的家庭环境，你很自由，我承认。但是我不年轻了，陆禾。过了今年8月我就30了。你也为我考虑一下。我到底是为了逃离什么，才会选择开启这趟旅程？”
　　他仍然注视着我，说：“别太焦虑。旅途的结束只是生活中的一个很小的变故。其他的东西，都可以继续。”
　　他顿了一下：“而且……你不相信我了吗？”
　　我说不出话，那实在太伤人了。他看着我的表情，忽然笑了一声：“我明白了，实际上你从来没有信任过我什么，是不是？”
　　我不能点头。但那的确是事实。他猜到了所有的真相。而我的沉默，我明白，也会带给他同样致命的痛苦。
　　“所以你想结束了。”他轻声说，“对不对？”
　　我尝试让自己看起来更潇洒一点，于是耸耸肩笑了一下：“我承认这不容易。先动感情的人是我，先说分开的人也是我。”
　　他没有说任何话，放下手机去旁边倒了杯水。我回过头。他背对着我，忽然转过身来，说：“为什么？不爱了？平淡了？新鲜感过了？还是觉得我没有把你规划进我的未来？告诉我，苏迩。告诉我。”
　　他走过来，很用力地把我抵到墙上。我看见他眼底的湿润，一下子也说不出话来。我闭上眼睛，想，真可笑，先爱上他的是我，先放弃他的也是我。
　　陆禾不依不饶地等着我的回答。我笑了笑，抬手抵住他的前胸，深深地弯下腰去：“我祝你以后不要再遇到像我一样的人，陆禾。”
　　他几乎有点气笑了，抓着我的衣领迫使我抬头。手表压着我的手腕，很疼。我挣扎了一下，他的嘴唇就急不可耐地贴上来，带着一点难耐的火气，重重地撞上我的嘴唇。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觉得自己可悲，又觉得他也一样可悲。我被动地仰头，接受着这从根源上就是罪孽的亲吻，抵抗着自己下意识迎合的欲望。我承认我还爱他——我的眼泪继续不断地流淌。但有些事情的轻重，我认为我需要看得更加清楚。
　　陆禾原来闭着眼吻我，这会儿忽然睁开双眼，我们便不可避免地相互对视。他看着我盈满泪水的眼睛，抬手按上我的心跳：“你心跳很快。”
　　我笑了一声：“缺氧，加上情绪激动。你明白。”
　　他盯着我：“那就是不掺杂爱欲？”
　　我装作毫不在乎：“谈爱太老套了，陆禾。”
　　“苏迩。”他笑了一声，“你还真是薄情寡欲。这句话可新鲜了，有没有人说过？”
　　我抵着墙，什么话也说不出。他忽然过来，一手粗暴地扯开我衬衣松垮扣着的纽扣，抬手紧压在我的心脏上：“你没有心吗？苏迩？你不难过吗？你——”
　　他的手猛地往下一探。我低低地抽了口气，本能般身体一抖。他却忽然停下了，保持着仰头的姿势，看着我慢慢笑出了声。
　　我看着他。他自顾自笑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站起来，笑着对我说：“……迩哥啊，此情此景，吟诗一首吧。”
　　我说：“……什么？”
　　他一颗颗地替我把纽扣系上，说：“不是想当大诗人吗？不是中文系副教授吗？都说写诗缺的就是一份感情和经历，现在好了，你什么都有了。”
　　我感觉到他的手在抖。这话太伤人了。我说：“……陆禾，那些都过去了。”
　　他不无讽刺地说：“是吗？那还挺好的。”
　　我们都很久没说话。直到我用来提醒自己早睡的十二点的闹钟响起，我才得以仓皇地从他身边擦过，拿上手机说：“我走了。你也早点休息。”
　　他没有说话，在黑暗中静成一座雕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触上了门把手。
　　门把手转动的那一刻，他忽然很轻地说：“苏迩。你扣子扣错了。”
　　我有点没听清，说：“什么？”
　　他依旧那样站着，再抬起头的时候，我借着门缝里透出的灯光，不无震惊地看到他眼里闪烁的泪水。
　　他说：“你衣服扣子，扣错了。”
　　我低头。可是每一颗扣子都安安静静，待在它们该在的角落。我有一点迷茫地抬头，他却忽然声音发颤地叫我：“苏迩……我让你别走。”
　　刹那间我感到一种无边的悲伤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心口疼得吓人。他轻轻抽着气，忽然大步走过来，强行一把把我推到床上。我重重地砸进被子里，有一瞬间感到头晕目眩。他红着眼，伸手一手压住我的上半身，俯身狠狠地吻上我的双唇。
　　他的手已经探进我的衣服下摆。我大口喘着气，用力挣扎想挣开他紧扣的双膝，又害怕真的弄伤了他，眼里因为缺氧和急切而充满泪水。他忽然呼吸急促地猛然起身，伸手就要来扯我衣服。我趁这个空隙挣开他就想走，却被他一把扯回床边，左腿重重地磕在床头柜上。而我原来忘在他这里的相机被这一撞也摔到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我一时间有点愣怔。陆禾动作很快，立刻低头扳起我的腿。我忽然反应过来，更加用力地挣扎。陆禾有点被我吓到了，手上力度一下弱了。我扑到床边，动作很轻地捡起相机，再想开机，已经打不开了。
　　我双手举着相机，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陆禾见我一直不说话，一手轻轻抚上我的背，在我身后相当小心翼翼地问：“……苏迩？还好吗？”
　　我感到自己的手在抖。我说：“……陆禾，坏了。”
　　他说：“什么坏了？”
　　我再一开口，声音已经抖得不成样子：“相机……相机坏了。”
　　我曾经爱他爱到连我们单独相处时的沉默都觉得晦暗而暧昧，可温柔的寂静从未像现在这样惊心动魄。我感到陆禾的手一颤，回答我时又是如此地语无伦次：“你试试……你再试试，对不起，我……不会的，你再试试……”
　　他几乎是在哀求。我听着他的崩溃，忽然感觉到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我说：“陆禾，它老了，经不起摔的。”
　　他重重摇着头，见我看过来，又手足无措地道歉。
　　我心口闷得厉害，深呼吸过几次，哑声说：“……不用了。我没怪你。”
　　左腿撞在床头柜上的地方开始一跳一跳地剧痛。我慢慢站起来，稍微趔趄了一下，他立刻过来想要扶我，但我躲开了。
　　陆禾不知所措地缩回手。我扶着墙站稳，抬头静静地看着他，忽然感觉这种时候他才更像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莽撞，急躁，做错了事连好听的话都说不出。
　　我久久地看着他，忽然笑了，说：“陆禾，我走了。你也要早点休息。”
　　他几次开口，都没有说出半个字。我对他短促地笑了笑，快步走过他身边，径直走出门，又安静地把门关上了。
　　走廊上的灯光调得很暗。大概已经过12点了，不知所措地站在房间外面的人，估计整座酒店也只有我一个。
　　我想拿手机看一下时间，忽然记起来手机又落在他那里了。我手里只有一台开不起来的旧相机，就好像我永远打不开正确盒子的人生，跟我的心一起在永无止尽的损毁中下沉、下沉。我又一无所有了。跟旅行前也没什么两样，我想。我多么希望我从来没遇见过他，这样，我不规律的心跳就不会让我单薄的灵魂如此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