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降》三钱春休

4、天长地久

　　第二天我醒过来的时候，他正背对着我套上上衣。我没有动，直到他发现我睁着的双眼。他走过来，相当自然地与我拥抱。我任由他将我拢在怀中，心底因为这个拥抱而生出的感情几乎比昨晚的一切更加深刻。
　　他爱我，对吗？
　　那个拥抱是一种无言的宽慰。至少我爱他。而他也爱我。
　　那一天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两个人。出酒店门的时候，我们笑着互相推搡，最终决定一个一个出入。他先走出房门，然后我再溜出去，假装是早上恰好同一时间起床。我相当放松地靠在墙边，看他关上房门，然后笑着说：“早上好，小陆先生。”
　　他笑着抬头，四周望了望，俯身迅速地给了我一个亲吻。我任由他胡闹，笑着评价：“风一样的男子。”
　　陆禾身上的香水味还没有完全散去，甚至我一举一动间都是他的味道。他看着我，威胁般竖了一根手指在我面前。我大笑着握住那根手指，然后顺理成章地与他十指相扣。

　　陈庚那天睨着我的反应，点评：“恋爱中。”
　　他啧啧地摇头。我笑着让他闭嘴，他贱贱地转到陆禾前边，抱着臂深不可测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你也是。”
　　陆禾跟他没我跟陈庚那么熟，不好直接说他什么，只好笑着躲闪他的目光，向我投来求助的眼神。我笑着站在陈庚身边，伸手揽过陆禾：“别欺负他。”
　　陈庚吹着口哨走了：“哟哟哟。”

　　接下来的一周，我们仍旧像平时一样出行、休息、跟陈庚拌嘴，只是在游客之外多了一个情侣的身份。他坐在我床上，翻着我相机里曾经拍过的照片，说那些是山川大河见证我们爱情的海誓山盟。他向我介绍他的城市，离他家3公里远的大型超市里面什么都有，钟楼就矗立在城市中心，最上面的天台可以仰望星空。我从浴室出来，头发上仍在湿漉漉地滴水。他从床上起来，抵着我后背压到浴室布满水汽的玻璃上。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伸手将垂在额前的发丝梳到脑后，顺从地闭眼等待他潮湿又急切的一个亲吻。
　　那天我找出了我自己用的一个很老的ccd。我很少拿它出来拍照，它充电已经很困难了。陆禾放下手机看着我的动作，说：“我没见过这个相机。”
　　“对。”我说，小心地拨动它开机的按钮，“你知道吗——”
　　我话还没说完，他忽然很主动地伸手过来，紧紧揽住我的腰身。
　　我问：“怎么了？”
　　他弯弯眼睛：“没什么。你继续说。”
　　我没太明白，但还是揉揉他发丝，把相机递到他手里：“这是我买的第一台相机。”
　　他看我一眼，在我的默许下按开我的相册。第一张是我大学时期的照片。他按了放大。我凑过去，就看到那个6、7年前的我站在树荫下，大笑着朝着镜头张开双手。
　　阳光落在我身上，穿透ccd模糊的画面，安静地洒了现在的我满身。
　　青涩的、夏天攒钱买一瓶气泡水。篮球，刻意遗忘的学业，无忧无虑的回忆。
　　陆禾看了那张照片很久，忽然抓着相机低头，把脸埋到我腿上。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他却不让我看。我只好温声细语地哄他。然而等到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却在顶灯昏黄的光线下相当柔软地笑着。
　　我问他：“刚刚怎么了？”
　　他朝我靠了靠，抬手捂住眼睛：“我很高兴以这样一种方式参与你的过去。”
　　他放下手，抬头看我：“这张照片里，你明明那么灿烂，但是或许是凭我对你这些天来浅薄的了解在这张照片上的感情映射，你又显得那样孤独。”
　　我接过相机，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垂着眼睛笑了一声，忽然坐起来，很认真地看着我眼睛，说：“苏迩，我希望你永远像这样快乐。”
　　我低了一下头，笑着说：“……这是告白吗？陆禾？”
　　陆禾没说话，把我拉到他怀里，在一个温柔到不能再温柔的吻里轻轻地说：“这是明天。苏迩。”
　　我看着他，还以为我们真的能天长地久。

　　那天晚上，我拍了我们的第一张合照，用那台旧得不能再旧的老相机。我很喜欢它的照片质感。取景框里陆禾一手勾在我肩膀上，几乎跟我脸贴着脸。而相机的低像素模糊了我们的五官，却让我们之间漫延的爱意更加坦诚。那种不顾一切的勇敢，我想，已经很久没有在我的胸膛里流动。
　　第二天陈庚找了个机会约我到一个小酒馆的角落坐着，又与我聊起陆禾。他点了瓶酒，倒在小杯子里转了两圈，说：“你真想跟小陆就这样在一起吗？”
　　我以茶代酒，沉默着敬他一杯。他后知后觉，连忙找补：“不不不，我就随便一说，你别放心上。”
　　我笑笑，半杯茶泼到窗外草丛里，说：“……我不知道。”
　　他“啊”了一声，好像想说什么，又用酒堵了自己的喉咙。
　　我拿过他的瓶子，对着光看了看，倒在杯子里尝了一口。
　　窗外月明星稀。他看着我，罕见地没有说话。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们是很多年的朋友。这些年来我的辛酸、我的失意、我的狼狈，说实话没有人会比他看得更加清楚。
　　只是他不说。宁愿让我自己看懂。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既然这个家伙现在还不愿意去看清未来，不如让他再享受一会当下的幸福。
　　我喝得比他更多，看星星一个都变成两个。他跟我摇摇晃晃地在路上走。我心想，难道我不清楚。
　　我们城市的直线路程将近一千公里。我搜的时候甚至都背着陆禾，生怕他发现了难过。
　　他是一个很理想主义的人。我所担心的那些家庭因素、社会倾向、工作稳定、经济来源，在他那边都是万山皆可平。他跟我一起畅想未来，说以后我们要一起买个房子，却巧妙地避开了究竟买在哪座城市的问题。这使我感到，其实他也虚无缥缈。而我的爱也来由不明，随我的心脆弱地在半空浮动。
　　但我们拍的照片还是越来越多，用那台我没有给第二人看过的老相机，连陈庚也不知道。我甚至特意买了一个新的内存卡，用来存放我们之间陈旧的爱与回忆。而时间刷新的每一天清晨，我在他的身边醒来，都忍不住去计算剩余的有限旅程。
　　陆禾，我在日记中写，我的爱像半截情诗，你能读懂一个字，我就闪耀得像是初夏树叶上的阳光。
　　只可惜他不知道。他只顾去爱，去幻想未来，去过他时间慷慨馈赠的年轻的日子。他很清晰，很幸福，有年轻人常有的心高气傲的毛病，但是也因为来得及改正而很可爱。他的心事与我所共享。而我沉重而封闭的感情，却在这样痛苦的等待中一点点消磨。
　　所以我再次拷问自己，在春夏之交的阳光下，在雪山被相机模糊的澄澈里，我抬头看着这个世界，而世界也同样沉默地回视着我。
　　近也不能，远也不能。
　　爱你，爱你。我像个罪人反复诘问自己。当旅途结束的时候，我又是否会仍然爱你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