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七四一》熊瞎子掰苞米

3、第 3 章

　　老四和老二是老乡，来自同一个县，来自同一高中，现住在同一寝室，这意味着啥？意味着俩人无法以全新的目光打量对方，不肯给对方的过去清零，不肯在自己的眼中给对方成长的空间。我想，俩人在大学第一次碰头，彼此的态度就已经定型，不愿改变。老四家在县里城区，老二家在外围乡村。可能在老四眼里，老二就是一个来自农村的小混子，从他那身衣服不难发现这一点，尽管老二已经为了摆脱这种眼光动过不少脑筋，做过不少修饰，但效果不明显，就算有效果也可以被故意视而不见。老四可能在高中见过老二打打杀杀，带着个太妹女朋友招摇过市，周围有一票小混混，但很明显老二并不是其中的杰出人物，并不知名，不能起到闻风丧胆的效果。而老四归属于一个公安系统家庭，这保证了他在高中生混混以及他们背后的大哥们面前保持轻松自若。
　　在老二眼里，老四这家伙说话不利索，办事不明白，动手不狠，家里钱不多，官做的也不大，仅仅凭着遗传来的优势保持着高高在上姿态，虽然俩人以前没有仇怨，但这小子不管自己表现出多强的办事能力，他依旧用老眼光看自己。这种城市俯瞰乡村的鄙夷目光老二太熟悉了，在初中，在高中，在老师和同学的眼中，甚至在校门口杂货店老板的眼中，他都曾辛酸的品咂过。他发誓要人尊重他。一个人的智谋和胆略的成长永远无法被对方承认，那他在对方眼里不就是死人吗？他决定把对方也视为死人。
　　总体来说，还是老四更象一个大学生。我招呼大家踢球，他第一个响应。要知道在我们这种三流学校，想找到踢球的伴并不容易，凡是需要集体协作和掌握技巧的活动，人都不多。当然，问大伙时，他们都表现出年轻人不甘居人后旺盛斗志。当我们第一次来到黄土漫天的球场，老大看着新买的足球，语重心长的对我说，老八，咱们还是别踢了。我说，咋的？他说，我怕把你们踢坏了。我说，大哥，咱们主要是踢球，踢人犯规。老大说，那捡球太累了。我说，啥意思？老大说，我一脚能把球踢学校外面马路上去。我说，大哥，咱们也不是比谁踢的远。咱们需要传球，配合。老大虽然瘦，但因为常帮家里做农活，力量非常大，所以他担心自己的力量会对我们造成伤害。果然，第一次校运动会，老大就破了标枪记录。
　　真正开始踢球之后，我发现只有四个人称得上会踢，其中包括老四。老四球风彪悍，技术粗糙，踢球方式以武术动作为蓝底。他练过毽球，能把脚举过头顶，脚底与地面平行，所以他经常连球带头一起踢。这是一种简化脚法，他类似的招数还有扫堂腿，球，球鞋，脚踝还有地面上碎石乱瓦，被他一扫而光。
　　很明显，新入学时他有股激情，几乎响应所有号召，不光报名当班长，光顾足球场，而且报名参加辩论赛，象所有正常学生一样每天晚饭后去图书馆或者阅览室自习。
　　辩论赛那天，老四在舞台中央承认对方辩友讲的很有道理，本来他想马上加一个转折词语，但是如何如何，可台下的观众没给他机会。台下的学生们根本不喜欢看辩论赛，校方规定必须参与，这影响了他们约会和消遣，他们百无聊赖，即使舞台上的人不出错他们都要想办法大声嘲笑，何况象老四这种口齿不够伶俐的人，努力提高嗓门，啰里啰嗦说出一句：对方辩友说的有道理。台下爆笑，有的人尖笑，有人捂肚子，有人砸板凳。老四后来的话，谁也没听清楚。但老四毕竟是老四，他也没有多慌张窘迫，站在台上接受了首轮即遭淘汰的命运，还有风度给对方辩友拍巴掌。
　　我实在佩服这种舞台上镇定自若的能力，说实话，我很想上去比划比划，可我不敢。我想老四一定自小被人喜爱，他完全确信自己很棒。事实上，他很帅，穿着牛仔裤和夹克衫，在我们新生里算得上时髦，如果不开口讲话，女生会给他更高评分。
　　辩论赛确实证明了老四值得喜爱，也证实了女生们宽广的胃口。当晚，一个女生来找他，向他表达了爱慕。老四想婉转些，他支支吾吾语焉不详的表达他的意思。女生有些迷惑。所幸他还有利落的肢体语言，摇头，让女生明白自己被拒绝了。
　　几天以后，又一个女生出现了，向老四表达了同样的意愿。这一次老四同意开展交往。她是外语系的，叫澄华，漂亮开朗，总是笑盈盈的，给人一种轻盈灵动的印象，似乎不象机械系女生那般纯朴实用。很快两人出双入对，一起拎着水壶去雾气腾腾的水房打水，一起去乱哄哄的食堂吃饭，一起晚自习，周末还会一起逛街。澄华还常常给老四买衣服。说实话，我一点都不理解女生的心理和审美，如果理解的话我会曲意迎合。
　　如果说我们320寝室每天的生活象周星驰的无厘头电影场景，不停的插科打诨，嬉笑怒骂，那319寝室就有点麦当雄黑色电影的味道。
　　常有各种奇形怪状的朋友来找老二。如果说老二能把自己伪装成看似守规矩的学生，而那些朋友则很少有这种考虑，当然他们大部分也是大学生，可是他们只要一迈出校门，你不会认为这是个学生，而这正是他们追求的效果。他们有的明显带着凶相，有的眼神冰冷，有的习惯于瞪视。他们贼眉鼠眼，无时不刻在打量自己所处的环境，所面对的人。只要天上掉下来一丁点危险，他们肯定会第一个避开。如果天上落下一个钱包，他们也一定会第一个抢到手。
　　用老二的话说，能来找他的国良的人，都是看得起他。这些人大多是来借钱。老二会根据来人的陈述，判断这个人遇到了多大难处，然后决定是不是帮他想办法。当然，老二自己没钱。他一学期的学费和一年的生活费都在来学校报到第一天就输得差不多了。他对我说，老八，在四舍，填坑，一晚上，七千多，输没了。他又说，瞅那个架势，那几个人，那天晚上就算赢钱了我也拿不走，他们会欺负你是新生，压你，赢了也顶多是拿走你的本钱。老二所能提供给朋友的帮助是去借钱，用自己以前攒下的信誉和刚刚在这里攒下的一点点信誉。老二有着丰富的借钱经验。他一直在借钱，当然，他会还钱，用从另外一个人借过来的钱。所以他终日愁眉紧锁，并不快乐。
　　那些来找他的朋友们。有人会穿上老二某一件体面衣裳离开，有的穿走他的鞋，有的想拿BB机换他的电话，有人啥也不图，说只是来看看他，然后是长久的沉默，两人对着抽着烟，随口往地面上吐痰，默默的等着，象熬鹰一样。有时候老二会请他们在门口小饭馆吃点饭，喝点酒。还有些时候，他们手里有几个钱，他们会一起填坑。
　　他们在319填坑，有时候会玩上一天一夜。从里面插上门，不停的抽烟，满屋烟雾，人都有点看不清，晚上点上几根蜡烛，空气中又多了一种呛人的气味。他们不停的弹烟灰，被呛的不停的吐痰，满地烟头和痰迹。这严重影响了寝室其他人。他们敢怒不敢言。他们经常象使唤仆人一样打发老五去买烟买面包。老五不但照做，还很痛快。
　　老二跟319的人关系很僵。大家对他不满。他也不在乎大家。他一定有过凶相毕露的一刻。他看老五还算乖顺，不象其他人那样黑着脸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后来得知老五想当班长，而自己恰好有个机会，就顺水推舟帮他当上了班长。他明白自己什么时候都需要朋友。他喜欢320，因为这个寝室充满了一种热情的气氛，整天嘻嘻哈哈，对新认识的人充满善意和赞美，顶多是嘲讽，少有猜忌和粗暴。而320对319其他的人也同样友善，这使得老二也逐渐转换态度，使他认识到这两个寝室是一个整体，他也日渐明白这些人在今后将长期交往，朝夕相处，而不象高中班级同学那样，仅限于个别人之间的交往。当然，这种转变没有那么快，人学习知识总是需要时间，需要磨练。
　　319有四张上下铺，能睡八人，但只有七个人住，闲了一个上铺。这代表了有一个年轻人被这所不入流的学校录取，但他没有录取这所学校。
　　老二常带朋友回319住。如果他带来一位朋友，那这位朋友就睡在那张空床上。如果带来两位，他就会要求两名室友辛苦一下，挤在一张床上睡一晚。当然，他可能很客气，也可能不太客气，这都有可能。有时候，他还会带成对的男女回来。寝室禁止女生入内，门口有看门大爷严密守卫，似乎在保卫我们的贞操。女生需要从楼后校办医院那个半截墙爬上来。这种情况最令室友们难以忍受。晚上十点半，所有寝室断电熄灯。那一对挤在上铺的男女就开始活动起来。有时候男的给女的脱衣服，有时候女的很配合，有时候不配合，撕扯，挣扎，劝诱（妈的，不配合你为什么爬墙爬上三楼来影响我们休息？老四就是这么跟我说的。这是他表达力最顺畅的一次。）有时候女的不给男的添麻烦，自己就脱了。两人很快进入状态，破床开始摇晃，吱吱嘎嘎，而其他人都屏住呼吸，不好意思喘气，仿佛他们躺在自己的床上就已经犯错。有的女的不怎么喊叫，有的叫声很大，有的不想发声却忍不住发出哼哼声。遇到精力旺盛的汉子，一晚上要发动数次攻击。后来大家渐渐适应了这种环境音，在反复聆听之后，这种声音似乎纯洁下来，这也不过就是自然界的一种声音。就这样，在数次感官刺激的洗礼之后，大家渐觉疲乏，鼾声四起，昏昏睡去。
　　老二和他的朋友们常常站在宿舍区门口，叼着烟三心二意的聊天，眼睛不停转动，盯着来来往往的学生。他们很有一番观察的本领，能捕捉到一些过客的细节，根据这些细节揣测出过客的好些情况。他们完全可以担任密探的工作，而且身手也不赖。老二大学报考的第一志向就是中国公安大学。他倒不是天生对侦缉工作感兴趣。他只是羡慕警察的身份。他跟警察打过几次交道，没少吃苦头，从这几次交道中他发现现实中有很多隐型的墙，而警察可以轻而易举的穿墙而过。
　　老二这些朋友中，有个叫李建。他是其中特例。他居然带眼镜，瘦，总穿一件西装，这让他显得文质彬彬。从他过度热情过度尖锐的交谈中能发现一丝亢奋和歇斯底里。不知道他在哪读书，反正他总是呆在我们学校。他们这些人每到一个新地方总是会试探性的越过各种规则的边界，看看有什么结果。这位李建基本不上课，看来没有任何可怕的后果，而且如果他只是逃学，甚至都可以视为对社会的一种贡献。李建总去319填坑，见过319寝室里所有兄弟，自然见过老四。
　　连续几天，李建一伙人站在宿舍区门口，或者女生宿舍楼门口，饿狼一样盯着这些来来往往的女大学生。连续几天，他在人流中辨认出老四，进而发现了他身边漂亮的女朋友。李建越来越觉得这位女生漂亮，每见一次，她就又漂亮一分。澄华是那种先天妩媚的女生，即使表情平静时也是一副微笑的样子，更何况她正值豆蔻年华，浑身闪着青春的光彩。这位李建终于动了心思。有一天他见澄华跟另外一位女生走向校区。他走了上去，尽量让自己显得文质彬彬。他表达了自己想要交朋友的愿望。他故意说的含糊，交朋友，其范围宽泛，充满了不确定性。澄华虽是笑面，但拒绝人毫不含糊。她陡然绷紧了脸，说，我有男朋友。李建说，只是交个普通朋友。澄华说，我现在不想交普通朋友。
　　李建讪讪的回到朋友中间，一脸不快。这些朋友当然不会放弃嘲笑他的好机会。后来据老二说，当天他不在场。这是有可能的，他们这种类型的朋友越集越多，也渐渐分成好几伙。当然，他也可能在场。
　　从此，这伙人每次见到澄华都会调侃李建。一天，李建喝了点酒。那帮朋友又提醒他，你看，你的美人跟帅哥溜达呢。李建看到澄华和老四走在一起。李建径直走向澄华。身后那帮人还在起哄。李建走到两人身边，喷着酒气对澄华说，我想跟你谈谈。澄华刚烈，当场回绝说，我不想跟你谈，请离我远点。李建抬手拦住去路。老四迈一步挡在澄华前面，对李建说，建哥，给点面子，我是国良朋友，我们一个寝室的。李建微笑着，却一拳打在老四脸上。这时他的笑突然消失，露出一种几乎痛苦的表情，狠踢老四的档下。老四边退边用手挡，顺势抓住了他的脚。老四并不撒手。李建一时间进退不得，有点滑稽的单腿蹦，怒视着老四，边骂边跳。后面那票兄弟一见动手，猎犬一样飞冲上来。老四撒开李建，迅速挨了几下，也还算敏捷机灵，努力维持着站立的姿势，他双手作揖，大喊，我是郭国良的朋友，大伙给点面子。
　　没用。当着澄华的面，他们行家里手的把老四打倒在地。澄华眼睁睁看着，流出泪来。
　　罪犯不喜欢留在犯罪现场。一伙人迅速走开。老四慢腾腾站起来，对澄华说，没事。澄华说，去医院吧。老四摆摆手，说，没事，回寝室吧，我回去洗洗。说完转身奔寝室方向走。澄华又关切的劝他去医院。他没回头，摆摆手小声说，回去吧。
　　老四捂着伤口一瘸一拐走回319。他拿毛巾去水房沾湿，回寝室照着镜子擦脸，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室友问他咋弄成这样。老四略带激动的说了一遍。他说，这点伤不要紧，主要是心憋屈，那帮家伙天天在咱们屋里吃喝拉撒，一点没人性。
　　室友们很生气，七嘴八舌，但并没人试图煽动大家出去为他战斗，大家都是老实人。
　　这些王八蛋不讲究，天天在咱们寝室混日子，妈的，还动手打咱们人。
　　他们是啥人？都是狼啊。
　　走，找老二给评理去。
　　他是什么好人啊？人家是打一壶酒喝的。
　　消息迅速扩散，传到了320。大家问老四，你没提老二吗？老四说，提了，不好使。有人提议找老二，让他主持公道。320平时多少都受到了老二的保护，一旦与外界发生冲突，老二总是慢悠悠的去找对方谈话，对方保证在一天之内恭恭敬敬的回来道歉。
　　老二回来了。听说这事以后，他表示自己完全不知情。他说，我也没法子，这不象别的事，这回两边都是我朋友，我能咋办？

　　我有一个不算健康的习惯。我喜欢在上午十一点二十五分的时候站在教学区的门口报亭，买一份报纸，有时候是《体坛周报》，有时候是《南方周末》，有时候是《china daily》。我煞有介事的举起报纸，随便瞄几眼，等着十一点三十分的下课铃声响起。那时教学区各个楼里的学生们将千军万马般的冲出来，奔赴生活区的食堂排队打饭。而我呢，在一旁静心等候，等候无数妙龄少女火山爆发般的呈现眼前，美目盼兮，美腰袅兮，万马奔腾的强烈的画面刷洗着我的灵魂，令我的灵魂痉挛不已。
　　在一个灼热的正午，我穿着露洞的紧身牛仔裤，背着大大的黄色背包——里面装着完全看不懂的厚厚的《偶像的黄昏》和《存在与虚无》，耳朵里插着耳机——随身听正在播savage garden乐队的《Santa Monica》。我计划照常去报亭，象跃入瀑布一样跃入美丽的人潮。我离开寝室，刚走到小食堂门口，我看见一辆面包车和一台轿车慢慢开进生活区。
　　车门打开，瞬间跳下七八个人。还不等我明白过来，平日里总站在生活区门口老二那帮人突然四面狂奔，而车里跳下的人更快，身手利落，没费啥劲，也没用多少时间，把这些人几乎都逮住了，扔进了面包车。
　　我继续往前走，假装自己是偶然路过的路人，我也确实是路人。有时候就算你是你，你仍然需要假装一下，这是怎么回事？路过面包车时我扫了一眼。我看见老四坐在副驾驶，目视前方，看也没看那些人。车里似乎有个人在讲话。被逮住的人都耷拉着脑袋，不时点点头。
　　我走过面包车，停在可以继续保持观察的距离。忽然喧闹起来，脚步声，交谈声，抽筋般的笑声，声音的浪潮席卷而来，下课的人群涌过来，将我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