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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院办里堆满了杂物,挤满了人,忙的象作战指挥部。一帮乳臭未干的学生们穿上了土里土气的西装,满嘴主席啊部长啊这一类官衔。在忙活所谓工作的同时,学习着打情骂俏,见风使舵,过河拆桥。说真的,这些玩意儿是实打实的真本事,该学。
      赵利民俨然一副作战总指挥的派头,他精神焕发,嗓音洪亮。我怯生生的走进去。说实话,我对老师啊,机构啊,单位组织啊,这些玩意儿实在害怕,但我又不能露怯,露怯挨欺负。我迅速走到赵利民跟前,说,赵导,您找我?
      啊,对,这有你的一张邮局单子,拿着它到门口邮局取包裹。赵利民说。
      哦,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虚惊一场,每次听到“老师找你”这样的话,我心里咯噔一下子,实在高兴不起来,根据我有限的悲惨的人生经历,老师找我总归没什么好事儿。所以,我向赵利民报以真挚的谢意,同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多疑了,眼前这位老师没准儿真的不是一位动不动就火冒三丈对你拳脚相加的好老师。但我还是匆匆离开这个充满衙门气之地,这个官僚体制的实习工厂,离开这些漫天飞舞的官衔,离开积极向上的人。其实我敬佩他们的热情,我实实在在感觉到他们浑身是劲,活在当下。别啰嗦了,快走。
      那会儿邮寄业务并不多,一张蓝色特快专递信封也能引来些许敬佩。我能感到赵利民多看了我一眼。我能做的就是尽快消失,保持一点神秘感。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收到包裹,一次意外惊喜,它来自成都。
      在320,在老幺羡慕的目光中,我打开包裹。
      牛皮纸包裹看着不小,份量不重。打开它费了一点周章。这是一套配磁带的英语听力教材,《STEP BY STEP》,磁带二三十盒。
      此刻老幺没那么羡慕了,还有点幸灾乐祸。英语是很多人的刑具。
      我喜欢这礼物。当高考的强制和功利褪去,我发现自己很享受扮演一个外国人的感觉。现在《疯狂英语》盛行,我也受到蛊惑,在清晨的小树林里模仿萨马兰奇:Atlanta ,here we are;或者美国航空播音员:Flight do Dallas boarding at gate two;或者《辛德勒的名单》的台词:Ten people right there.Ten people.Ten more people。
      家里给你寄的?老幺说。
      不是。
      还有旁人管你学英语的事?
      我抬头看看他,说,你还小。
      老幺当然是年纪最小的一个。他消瘦清秀,经常在寝室里临帖,弹琴,唱歌。现在他已入了学生会,经常在院办或者机械学院楼前画板报。
      这么说,这是你对象给你寄的?老幺说。
      看来你没我想象中那么傻。我说。
      我也是这么认为你的。
      我俩都咧嘴乐。
      他接着问,她,你对象,搁哪呢?
      成都。
      是你高中同学?
      嗯,你的问题有点多,不怕被灭口吗?
      好,不问了,看来这是些见不得光的事。不过,为了表示我对你老八的尊重,我再问一个问题,她叫什么名字?
      操,我完全没感到这种尊重,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在为杀你灭口积攒筹码。她叫胡斐。
      这名字厉害,雪山飞狐啊。老幺说。
      滚一边去。
      我正准备扔掉包装纸。一张照片掉在地上。老幺动作快,捡起来,也不给我,而是问我:我能看吗?
      看吧,就是裸照你也可以看。不过,你的筹码攒的太快了,喜欢吃啥就买点啥吃吧。
      老幺拿起照片看了看,说,不错,挺文静。
      我拿过照片,照片上胡斐站在一片茂密的竹林里,齐溜溜的短发梳的很顺,穿一条蓝色牛仔裤配横条纹毛衣,跟我印象中的她完全不同。
      胡斐不是一个能吸引半大小子的艳丽女孩。学校里那些惹人惦记的女孩每晚都被男生们睡前像珠宝一样逐个拿出来掂量擦拭点数一番,一个也丢不了。
      因为选择学理科,胡斐高三转到我班。此前我对她没印象。头回的感觉是这女孩走路像傅红雪——古龙小说里的跛子刀客。一次,熟了之后,我支支吾吾问她,你腿是不是有毛病?她说没有。我说,其实,跛挺酷的,你看过《快刀浪子》吗?她说没有。虽然眼睁睁的事实摆在眼前,我还是选择相信她。因为这个女孩没有纠缠于我把比喻成男人,描述成跛子,而且表情自然,心如止水,没有一丝被风扰过的涟漪。
      晚自习,我冒着被老胡(教导主任)巡逻逮住的风险继续跟她开玩笑。没想到,一个半小时一眨眼过去了,如露如电。我抖激灵。她比我激灵。我逗她笑。她就笑。从那以后就不对劲了。逃晚自习,街上闲逛,躲在录像厅里拥抱。她的嘴唇很软。
      她喜欢摇滚乐,这跟她身上的快刀浪子气质吻合。同时,她温柔如水,写散文,跟我聊诗人和崔健。我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我早知道摇滚乐和诗里有好玩的东西,也买了不少磁带,但一直没弄明白,也未被完全吸引。这是一种智力灵性上的挫败感。回想起来,那时我不知何时已学会悄悄掩饰自己。也许这本就是无师自通的事。自尊心受伤的同时,一道早已经在那的门慢慢打开。
      我开始听她的磁带,张楚、崔健,何勇,金武林。在熟悉她的散文诗的同时熟悉她的身体,再加上喧腾的万花筒般的校园日常生活,这些事情象是同时发生,生活宛如快进,轰鸣出一支混乱的曲子。

      高考结束后有一次全班郊游,一群吵吵闹闹的年轻人来到一片山清水秀之地吃饭散心,合影留念一类的。聚餐的时候,有一男生非要跟我拼酒,大概是因为我曾经冒犯过他,也可能是我高中三年一直在冒犯他。在很多人眼中,我可并非良善之辈,不少人憋着劲想揍我一顿。我也确实该揍。我没怎么打过架,这是一种人生缺憾,现在如果揍我几顿,至少会丰富我的人生经历,让我勇敢点,让我知道挨揍没那么可怕,让我摆脱对挨揍的恐惧。恐惧挨揍比挨揍本身对人伤害更大,甭管啥事,一旦你怕了,就糟了。
      很快,这场老师领衔的聚会草草收场,那时候大部分同学都没有酒瘾,偶有几个早熟酗酒的家伙也都是被老师伤害最深的家伙,他们绝不会在怪兽面前敞露心扉。
      大家离开餐厅,四处闲游。只剩下我们两个傻瓜谁也不肯示弱,又谁也喝不了多少酒,拼酒变成了乏味的语言攻击。没观众,我也没有攻击他的兴趣。我俩不欢而散。这应该是全班的最后一次大聚会,酒有点儿上头,我涌起一股“为作新赋强说愁”的愿望。首先,我认为自己醉了,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了一个高挑的漂亮女生。她叫周亚伦。
      其实我跟周亚伦眉来眼去了很久,当一锅水接近烧开的时候,胡斐出现了。现在我想重新继续烧那锅水。如果把这个俗气的故事重来一遍,我会这么做:我会把胡斐和周亚伦约在一起,左手搂着胡斐,右手搂着周亚伦。她们一定会吃惊,说不定抽我几个嘴巴。我会告诉她们,我爱她们,俩都爱,一夫一妻制其实才不到一百年,在人类历史中微不足道,而且咱们也没结婚,先试试。她们会说我不道德,然后离开我。我会怅然若失,也会终于松了一口气,我不必主动放弃任何人。我只是被放弃了。但,我没那么做。
      实际上,我举棋不定,神游太虚,不知不觉踏上了开往仙人桥的火车。我姥姥家在仙人桥。我在那里度过童年时代,直到念书才回到父母身边。
      嘈杂的车厢,远山的风景,风吹在脸上,我的心并不安静。
      仙人桥是一座偏远小镇,人口不多,一分钟就能走完整条最热闹的街市。我靠《天龙八部》和粗粝的大陆摇滚乐打发时间。故作忧伤的港台歌曲不能再满足我,我察觉了那些明信片式的场景中包含的虚假和市侩。
      终于等到高考成绩,我没能跟胡斐一起去成都,倒是跟周亚伦在长春。这代表着一个不尽如人意的成绩,用十二年的时间等来的一场小小失败,失落是难免的。
      我记得接到电话那天电视机正在播放那种流行音乐榜中榜一类的节目,大陆节目主持人学着港台腔向观众介绍巫启贤的新歌《不爱那么多》。歌词来自李敖: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象天长,我的爱情短。
      我脑袋里一堆混沌的东西忽然间通了电,全部连接起来。《不爱那么多》和《天龙八部》都是一种东西,诗歌文学什么的讲的都是一种东西,啥东西?退,放弃,生活方式的选择,情感方式的选择。你可以这么地,也可以那么地,这是你自己的事。《天龙八部》藏经阁那个扫地和尚才是当世第一高手,他本来可以独霸武林升官发财什么的,他选择了啥?退。李敖据说一生多情,那他咋说的,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生活是有选择权的。
      我瞬间得了安慰,下决心不回去复读重新参加高考,也不去想什么胡斐还是周亚伦。

      来长春后,我约过周亚伦几次。你看,人总是反反复复,不断重复重复再重复。那是下半身指导上半身的时刻。回想起来,从各个方面来讲,胡斐是一个老师,是一本可供实际操作附带练习题的教材。很遗憾,周亚伦好像跟她不是一个科目。我跟周亚伦笨手笨脚在录像厅混了几个通宵,身子紧紧挨在一起,饥渴越烧越旺,彼此越来越陌生。看起来,我们以前都是在编造,根据对方的形象编造一个想象中的恋人。实际接触起来无比笨拙。或许,我跟周亚伦不是一种人。可谁跟谁又是一种人?又或许我太紧张了,不会调情,在性方面太过无知,而获取这种知识不但没有渠道,而且充满耻感,不等别人说什么,单是冒出想学习性知识这个念头,已经先被自己判了重罪。
      我发现跟胡斐的经验无法变成跟其他女孩沟通经验,很多人认为我是个胡言乱语夸夸其谈的骗子,不能说她们完全错误。总之,一切都不会按照以前的套路重新发生一遍。如果我无法克服自己的害羞,冷漠,自私,自闭,那我只能回头去找胡斐。我确实那么做了。这个时候她的行为告诉我,她并不是一个反反复复不断重复重复再重复的人。她颤抖着轻轻吐出几个字,却从来不准备收回。
      但当时,我们还未分手。可我总向往着新大陆,时刻准备着见异思迁。
      我在自习室遇到一个女孩,递给她一张纸条。她送我一个白眼和一阵离去的脚步声。
      象种狗一样狂躁的同时,我又胆小的要命,什么事情都要翻来覆去想个几十遍,仍不敢有所行动,蜘蛛分泌的一条细细的粘液也能牵住我的脚步。
      大学第一个寒假,我跟胡斐再次见面。她一直没理发,没洗澡,身上长了一层茧。这把我吓坏了。我不想要这样的关系。她以前就跟我讲过什么顾城和英子的爱情,她说顾城最后用斧头把爱人给劈了。我匆忙决定跟她分手。
      就算我们面前有同样一个苹果,当我们提起这个苹果时,说的也可能完全不是一种东西。每个人都自己重新定义着一切。谈恋爱之前,最好互相来一个哲学测验。
      寒假里,高中同学不停的聚会,宴请,打麻将。我感到了女同学们对我的厌恶。她们灵敏异常,似乎对我们仨的事洞若观火。从我当众借醉搂着周亚伦那天开始,她们就已把我当成阶级敌人,而且似乎都被我伤害了。女生有种强大的共情能力。
      我以前以为自己不在乎别人咋想。我错了。我没那么强。我在乎。我自己闷在家,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没几天,我跟周亚伦也提出分手。我想让自己赶快从想象中的被谴责的蜘蛛网里逃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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