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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市场 ...

  •   既然他这么说,我便准备大胆地把我的经济学知识的储备说出来:“对于征发徭役一事,我有一不成熟之见,但或许有益,不知陛下想不想听?”

      他拍了拍我的脑袋:“既然有益,你便说说看,还欲言又止,吊朕胃口呢。”

      我理了理脑海中的思绪,开了口:“我觉得,与其同之前一样,由朝廷发告示,然后由各地兵卒招募适龄男子,强征力役,不如以市场之法来招募民众。”

      他大惑不解:“市场之法?何为市场?”

      我站起身来,像个说书人似的,在殿中一边踱步,一边对上首坐着的人解释道:

      “所谓市场,陛下可以想想民间的集市。百姓来到集市购物,若是一样的菊花酒,一家卖十钱,另一家卖五钱,那么民众自然买这便宜的酒,不会买那更贵的酒。久而久之,更贵的那一家要么就把价钱降至五钱,要么就干脆退出这个集市,不再卖这酒了。

      “东西的贵贱,价格的高低,无需朝廷来干预,无需官府来定价,通过一买一卖,就由这东西的价值规律自行决定了。民众花多少钱,都是心甘情愿。这便是市场的法则。人们心中皆有权衡,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什么是公道的,什么是不公道的。”

      他仔细听着,脸上却依旧是不解的神情:“这市集之事,和征发徭役有何关联?”

      我赶紧接过他的话,解释道:

      “集市之上的买卖如此,农事劳役也是如此。一块土地肥沃,人们自然蜂拥而至,一块土地贫瘠,渐渐地,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就会被人弃置。人们为何抗拒劳役呢?无非因为这会耽误农事,又要与家人分离。但是,若是与种地相比,参加劳役,能够有更多益处,那么,必然会有不少人自愿参加劳役。”

      “你所谓的益处,是什么呢?”他忍不住问道。

      “就是眼前看得见的利益,并且得是普通百姓们都看得见,算得清楚的。比如,最简单的,就是赚取更多钱粮,或是能得一个更好的前程,得官加爵。”

      “河工之役,惠及生民,福泽百年,自然有利。”他打断道。

      “陛下,所谓惠及生民,福泽百年,这是对陛下而言的利处,或者对大汉而言的利处。倘若对百姓说,今日修了堤坝,解决了水患,以后大河沿岸十几郡县,都将变成沃土,是有利家国几世几代的好事。这对他们而言,太大了,太远了,太空了,算不出来,也想不清楚,既是如此,对百姓而言,并无益处,远不如摸得着看得见的钱粮,来得实惠。

      “倘若种地耕田,种桑养蚕,去掉每年的田租赋税,得到的大约是两百石,而参加劳役若是一整年,得到的饷钱大约也是两百石,那么大多数人,必定不愿意背井离乡,离开家人。

      “但倘若参加劳役可以得到两百二十石,那么有些人就会在心里权衡,那些家里确实贫困的,揭不开锅的,或是对来年收成并无信心的,就会主动选择服徭役。这多出来的二十石,或许能吸引一个郡二百人主动报名力役。

      “倘若参加劳役可以得到两百五十石,那么势必会有更多的人愿意参加劳役,哪怕是家中并非家徒四壁,困苦不堪的,也愿意为了这多出来五十石,去搏一搏前程。这多出来的五十石,或许能吸引一个郡五百人主动报名力役。

      “这,便是我所说的,市场之法。”

      他听我说完这一段话,思量了片刻,问道:“你说了许多,但是并未解释,为何要用你所谓的市场之法?为何不直接征募民众,反而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去算计利得?最后除了国库虚耗之外,征募的民众大概也不及原先之数。”

      我想了想,说:“有两个原因。”

      “其一,以市场之法,民众是否服力役,是有选择的,可以自行做主。若是家中确有不便之处,哪怕是满了二十五岁,家中未有不满一岁的小儿,也不在服丧之期,身体没有残疾,等等,但依旧不能服力役的,他们就可以自行选择留在家中。而不是为吏卒所迫,背井离乡。”

      他蹙着眉,摇了摇头:“满了二十五岁,身无残疾,又无小儿,又不服丧,又不事劳役,大多为惫懒之人,又或者是权贵之子,以你所说的方法,怕只是遂了这些人的愿了。”

      我否认道:“也不能这么说。陛下以为,强征徭役,适龄无疾的权贵之子便不能免?有钱,有权,有的是逃力役的办法。真正没有办法的,是那些无钱无势的普通人,哪怕真的满腹苦处,有难言之隐,亦无处可说。

      “为政者,决策者,皆是凡人,许多事情并不能考虑得全面。陛下是否觉得,诏令之中,条文明晰,面面俱到呢?一眼看去,或许无纰漏,可落到实处,并非如此。”

      他挑了挑眉:“有何疏漏?”

      我稍稍思索,娓娓道来:“诏令中写着:身体有残者可免劳役。但有些人虽手脚健全,身体并无残疾,但实则体弱多病,若受了劳役之苦,和千里奔波,加速了其病程,劳役途中,一命呜呼了,不仅是他个人的家庭分崩离析,要平白受到丧亲之痛,或许还会激起民怨,以及民愤。

      “可是吏卒只是奉命行事,而有司根本无空理会这些微民,即使听了苦主之言,也万不敢网开一面,生怕一旦有了先例,就收不住,影响了差事,又耽误了仕途。

      “诏令中亦写着:服丧不足一年者可免。实则,服丧此意,极难界定,丧考妣是为服丧,那丧祖父祖母,可谓服丧?或是丧幼子,丧新妇?

      “还有:有儿不足周岁者可免。那倘若家有孕妇,尚未生子,却依旧亟待照拂,家中大小事务,一并落在家中这个男子身上,一旦此人离家服役,那大腹便便的妇人没有了倚靠,呱呱坠地的幼子见不到阿父,繁杂家事农活又无人打理,这些人又该如何活下去?”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缓缓开口:“你说的便是你邻人的经历吧。”

      往事又浮现在了脑海中,我想起了他的愤怒,只好含糊其辞地说:“陛下好记性。”

      “你曾苦心孤诣让朕看到的,怎会忘记?”他看着我的眼睛,神色如常,并不恼怒。

      “只是,我的邻人或许不仅仅是我的邻人,或许他们也是许多人的邻人。”

      “什么?”他讶然道。

      “我是说,这般心酸之事,乡野也好,城里也罢,或许并不鲜见。”

      他不再追问,而是问及:“你方才道了其一,可还有其二?”

      我赶紧说道:“其二,这样的市场之法不仅是在报名力役的过程中是有用的,在人们真正服役之时,也是有益的。因为大家既是自愿报名,不会怨声载道,也不会觉得是朝廷压迫,劳作热情势必高涨,毕竟,劳作一日,便意味着一日的收入。倘若在既定的银饷之外,还有额外的奖励,那么人们的热情恐怕会更高,人人皆愿意付出更多的努力,来换取工事之好。”

      他思忖了片刻:“可如朕方才所言,如此一来,势必增加国库负担。原本,一万人服役,若是一年的工事,朝廷需要准备两百万石,而如今,两百五十万石,未必能征收满一万人。若加上你所说的额外奖励,那么两百五十万石也远远不够,或许要三百万石。”

      我在心里算了算,说:“也不一定。若是劳作之人工作热情高涨,效率变高,原本三年的工事,缩短至两年半,甚至两年,总的算来,并不一定对国库造成压力的。”

      见他陷入了思索,我赶紧趁热打铁: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样的做法,对民众而言,是有利的,有选择的,在征发劳役的过程中,会少了很多‘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这样的场景。”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他喃喃地复述了这一句,像是受了触动。

      我微微红了脸,继续说道:

      “陛下请看,如今又是平原郡河患,距离河平元年征发徭役,上万民众治理大河,尚且过去不足两年。原先便是在豫州、衮州各郡征募的民众,如今若征力役,必然又是从这些近处郡县中征发,或是徐州,冀州。毕竟,不可能千里迢迢从益州、荆州、交趾之地征力役,等这些人爬山涉水到了,大水怕已经又淹了无数个郡县了。必定是就近原则。”

      “此话有理。”

      “可是如此频繁的劳役,必起民怨。若是只用这多出来的一百万石,换取百姓的心悦诚服,主动服这力役,那也是值得的。

      见他若有所思,似在犹疑,我趁热打铁道:“像王公贵族,三公九卿之流,都号称年俸上万石,实际上得到的,只怕远远不止这个数,陛下对功臣的赏赐,动辄黄金百数,以斤为单位,光未央宫中,各宫花钱如流水,每年浪费的钱粮也不知该以千金计,还是以万金计?何况又是取之于民,朝廷的钱财,不正是从百姓们的田租赋税之中来的吗?”

      他脸上浮现了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你是趁机在敲打朕吗?觉得各宫用度过于奢靡?”

      我朝他调皮一笑,道:“陛下方才自己答应的,我无论说什么,都不会降罪。”

      他哑然失笑,冲我招了招手,把我拉到了身边:“你说的这个办法,朕要再细细琢磨琢磨。从古到今,尚且没有过这般征发徭役的办法。”

      “陛下若是这般做了,那必定是为天下之先,高瞻远瞩,后人也势必称赞陛下超乎世人的远见。”我笑着说。

      “你这张嘴,究竟是夸朕呢,还是拐着弯地夸你自己呢?”他捏了捏我的脸。

      “自然是夸陛下。陛下为大汉天子,名字自然会留在史书之中,可史书上不会有我的名字。”我奉承着答道。是啊,历史书上哪有一个叫做“赵姝”的女子?

      “你怎知,史书上不会有你之名?”他笑着问道。

      我略一沉吟,答道:“留名于史书之上的,不是贤德女子,比如卫姬、樊姬、无盐女,我怎可能有这样的贤名?要不就是才情著称,比如庄姜与卓文君,还有班婕妤。”眼见说漏了嘴,我赶紧找补道,“——或许也会因其才女之名流传于史册之上。可比起她们,我的才思便不够看了。”

      “只有这些?”他问道。

      我稍稍思量,又道:“再就是,红颜祸水,比如妲己褒姒。”我撇了撇嘴,“若是这般,那我宁可籍籍无名,这名字,不留也罢。”

      他听到此处,忍俊不禁:“除了你说的这些,还有,毛嫱,丽姬,西施,以其沉鱼落雁之姿,留名史册,而自太祖以降,历代皇后、宠姬、太后之名,亦是留于史册之上。”

      我摇头道:“罢了,罢了,这些留名方式可就更难了。”

      没等他开口,我轻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我不过是人间过客,沧海蜉蝣。只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哪求生前身后之名?与其留名史册,遭后世之人再三评点,不如让这名字随着身体一齐灰飞烟灭,以一生为限,到此为止,反而清爽。”

      他蹙眉道:“灰飞烟灭,这是什么胡话?”

      “我是天地间的过客,可陛下不同,名字必然会在史册之中,这是没得选的,应当时刻顾惜着身后之名才对。当然——”

      “嗯?”他期待着我后面那句话。

      “也要过好这一生才是。”我望着他的脸,低低地说。

      人生得意须尽欢。

      赢得生前身后名。

      这两者,应当并非矛盾,是吧?

      是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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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致喜欢我文字的朋友们:旧章节已经覆盖完毕!谢谢大家的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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