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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红梅 ...

  •   这日醒来,寝殿内连枝灯上的蜡烛还灼灼地尚未燃尽,但见窗子虽然掩着,却似有夺目的光辉要映到屋里来。我心里暗怨着自己,又是起晚的一日,晴日已出。

      “江离,几时了?”

      “回婕妤,尚未到日出时分。”

      江离见我醒来,便唤采藻与信君二人来为我更衣梳头,她们入了寝殿,却带着一身寒气,衣衫上有些晶莹的白,像是碎了的琉璃沾到了衣襟。

      我惊喜地问道:“外头可是下雪了?”

      采藻为我端来了漱口的茶水,一边笑嘻嘻地说:“下得极大,一夜之间,屋顶皆白了。这个时辰了还没停呢。”

      我急着来到了窗户边上,撑开了窗子,果然如同采藻所说,一夜之间,未央宫便变了个样子,飘扬下落的白雪,将这个宫殿,从肃然和寂静,变得活泼了一些,而一夜的积雪掩住了檐牙高啄,掩住了高门朱漆,掩住了雕梁画栋,也让人的眼睛分不清它们和汉白玉石的台阶。

      清风将雪的气息送入我的鼻子里,这气息是清冽的,沁人心脾,隐隐带着些冬日里的花草的芳香。

      这清冽的、芬芳的寒气将我从似梦非梦的清晨唤醒,把我唤到另一个迎着飘扬的雪花起舞的清晨,把我唤到另一个遥远世界里的暖国的冬日,那里的白雪红梅,一片迷蒙。

      这雪的气息也让我不由打了一个喷嚏。

      “婕妤,你只穿着寝衣,便跑到窗边吹那冷风,小心又惹了风寒!”

      江离送了衣衫进来,见我立在窗边,而窗户开着,紧张得大呼,放下衣服便冲过来,将窗户又关得严实了。

      “看来是陛下调教的好,你如今倒是心细了不少呢。”我笑着对她调侃道。

      她脸一红,声音里倒是含了些委屈,低低道:“婕妤若是又得了风寒,陛下非把我们碎尸万段不可。”

      我噗嗤笑道:“陛下是这么狠心的人吗?他是馋肉羹了,所以才要把人碎尸万段,剁成泥?我一会儿告诉陛下,你们都当他是未央宫里的一头狼呢。”

      江离却紧张地摆手道:“婕妤,奴婢们可不敢这样说,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不敢这样说,可见,心里是这般想的了。”我继续同她玩笑。

      江离神色更加慌张:“婕妤可莫开这样的玩笑。”

      我见她一脸惶恐的样子,才发觉玩笑开过了头,只好敛了笑,对江离说:“你今日可要去求你的乡人写家书?既下了大雪,你也当修书一封,问问家人如何,屋室是否安好,何况又临近元旦了,这日写了,说不定元旦便能收到,你的家人必定欢喜。”

      江离听着,方才的紧张也跟雪花似的渐渐消融,替代的是惊喜之色:“婕妤思量的极是!”她说完这句话,才发觉,语调昂扬,已引得屋里其他的侍女停了铺床和整理的动作,都看向了她。

      她的脸又红了起来,低声含笑对我说:“要说细心,其实谁都不如婕妤细心呢。”

      “那我们快些,朝食轮值的时候,你的乡人才有时间替你执笔呢。”我笑着说道。她含羞点了点头。临出门时,她又为我取来了一件雪白的狐裘。

      “婕妤可要前往宣室殿?奴婢为婕妤备下乘辇。”采藻见我与江离将出门,忙着问道。

      可我看了漫天飘舞的雪花,内心却响起了暖国冬日的欢欣与喧哗来,便摆摆手,拒了她的好意。

      走近了司马门,看到江离奔向她乡人的背影远去,我才放慢了自己的脚步,享受着与这漫天飞舞的雪花的独处。

      树枝被压弯了腰,从那上面簌簌地落下雪来,落在积雪的路面上,像是骤然飞溅的烟花,带着轻寒的烟雾。木屐落在雪地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这雪在同我诉说着未央宫里古老的故事。

      我在雪地玩得忘情,不知不觉,一辆乘舆停在了我的身侧。拉车的白马披了一层白雪,寒气变作了仙气,像是刚刚从天而降似的。

      “姝儿怎在此处?”

      “陛下怎来此处?”

      我们异口同声地向对方问道,又不约而同地忍俊不禁。

      “下了雪,我来找陛下——”

      “下雪了,朕过来找你——”

      两个声音又一次重叠在一起,变作了欢笑。

      在这笑声里,他下了乘舆,拉起了我的手,闲庭信步,琉璃世界,前边却有两三枝红梅招展,像是在引着我们踏雪寻梅。走近了才发觉是一片梅林。

      放眼望去,花枝虬曲,上有点点嫣红,或是凌寒怒放,或是含苞以待。

      我们往梅花深处走去,却隐隐听得从那梅林的深处传来了一个悠扬的歌声。音色却似曾相识,但沉浸在忽如其来的天籁中,让我一时想不起究竟是在何时何处听见过这个声音。

      渐渐近了,能分辨出这首歌的词句:

      驱箕伯而为乘兮,登九霄之鸿茫。
      朝之阆风,暮栖苍筤
      ……

      这歌词也很熟悉。陛下的眼睛亮了亮,拉着我径直地往这梅花的深处走去,步子快了些许。

      遥见一位美人伫立于梅花最盛之处,身着雪色的羔羊裘,身上落了些红梅花瓣,却并不拂去。

      身后两位侍女,颔首而立,若不是侍女手上并未抱著一瓶红梅,我怕是以为自己误入了芦雪庭中,见到了折梅而返的薛宝琴。

      银装素裹的世界,唯有枝头红梅与树下美人争着俏。

      歌声悠扬,而梅林更幽。枝头簌簌的落雪之声,同木屐细碎的踏雪之声都在一片白茫茫中归于寂静。

      ……
      思年岁之吾与兮,齐日月以同光。
      思年岁之吾与兮,齐日月以同光。

      最后一句唱了两遍之后,歌声渐止。

      “唱得甚好。”陛下唇角含笑,对着树下的美人道。

      美人侧过身来,面庞本是雪色,忽然泛起了红潮,杏目流波,朱唇颤颤,变成了泫然欲泣的模样,仿佛见到了日思夜想的梦里之人,像是楚怀王见到了瑶姬,或是襄王遇见了神女,这里却是两者互换了位置。

      “陛下——”她的声音也是颤颤的,随着这一声呼唤,眼中已经有晶莹的泪水打转,与梅花花苞上的雪水交相辉映,这呼唤中包含的无限心酸,委屈,思念,落寞,皆化作了这两滴泪水,顺着面颊,滚落而下。

      这两滴泪珠不仅触动了我的心弦,更是触动了我身边的男子的心。他松开了我的手,缓步走了过去,将含泪行福的郑良人扶起,伸手拭去了她的泪珠。

      郑良人的心酸、委屈、思念、落寞,似乎随着这泪珠的拭去,变作了慰藉、欣喜、快意、舒畅。

      杏目含泪,成了杏目含情,朱唇颤颤,变作唇角轻扬。

      她的笑,从陛下的肩头穿过,扫过我的脸颊,似乎有些得意地看着我的脸颊慢慢结起寒霜。

      “天寒地冻,你为何在此处唱歌呢?”陛下柔声问道。

      “妾思念陛下,不知该何解,便来这梅林之中,吟唱陛下诗作,聊慰此心。教陛下见笑了。”她的声音依旧有些颤颤的,但这颤颤已从方才的激动变成了娇嗔。

      “难为你一番心意了。朕此前随意做的一首诗,你竟谱了曲,曲子谱得不错,唱得也甚妙。”陛下微笑望着她说,“不过,寒梅同歌声虽佳,可毕竟是冰天雪地,别在外头立太久了。”

      “能得陛下喜欢。妾便知足了。纵有冰雪,亦不觉冷。”这声音依旧娇羞。

      这样的柔情似水却被一句实话道破:“你看你的发上都快结上冰霜了,怎会不冷?朕教人送你回宫去。”

      郑良人听闻此言,脸上却添了几分焦灼之色,朱唇轻启,含羞带怯,欲言又止。

      “怎么了?”陛下又关切地问道。

      “陛下难道——不与妾同行?”她脸上泛起一片绯红,成了一朵红梅,一个手指勾住了陛下的袖口。

      “朕还要同赵婕妤去温室殿。”他随口答道,片刻又补充了一句,“——有些朝务尚待处理。”

      “是,既然陛下尚有朝务要忙,妾便不做叨扰了。”她的手从陛下的袖子上收了回来,依依不舍地做了一个福,虽然离去,可依旧三步一回头,眼神像是蛛丝般,缠绕在她心心念念的男子身上。可惜陛下并没有看到这样的眼神,也感受不到这蛛丝的黏腻。他只含笑看着我,拉起了我的手。

      他带我来到了前殿的北首,这是一个我从未来过的大殿,这个殿阁很好地诠释了它的名字。

      进门似是暖气袭来,像是走入了一个温室。还有隐隐约约一股温暖而妥帖的香气,似曾相识,有说不上来是哪里闻到过的熏香,又不似熏香,却是步步生香,我脱下了狐裘。

      这里不比宣室殿小,也有主殿与两侧的偏殿组成,主殿陈设与宣室相似,只是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像是羊羔毛,而头顶悬着的帷帐,虽同样是用玉珩垂挂下来的,卷帘处也是两块硕大的谷纹状玉璧,却不是丝质,而是颇为厚重,有些毛茸茸的,但颜色又是灰褐与白色相间,让这毛茸茸的帷帐也依然显得沉稳肃穆了起来。

      偏殿里也置着朱漆屏风,上面画着的是孔子与其徒,后面我猜想依旧是休憩的软榻,只见到与主殿相似的毛织帷幔挂于顶上,坠着层层的玉璧与玉环,又有一层丝质的帘子垂挂而下。

      我的目光好奇地扫过四周,问:“这里不见炭火,为何尤其暖和?”

      陛下笑着对一旁肃立的侍者说:“李内侍,不如你来为赵婕妤讲讲看温室殿的妙处?”

      李内侍听见此话,称诺,然后朝我深深颔首,从容答道:

      “回婕妤,此为温室殿,乃是暖殿。墙壁以花椒和泥而成。”

      我听到这里点点头,笑道:“这我能猜到,听说此乃椒房殿名字的来源,花椒和泥来砌墙,因其芬芳、温暖,还有多子之意,这也是所谓的椒房之宠。”

      “不仅是椒房殿如此,你的章华台的墙也是如此。你得着椒房之宠而不自知啊。”陛下笑盈盈地插嘴道,我倒是被他说得满脸羞红,望向李内侍,等他继续讲解。

      李内侍看懂了我的眼神,接着同我解释道:“这帐乃是鸿羽帐。”他指了指悬挂在屋顶上的文丽的帷帐。

      见我对这个词一脸疑惑,他又补充道:“——正是大雁之羽。而此墙除了墙泥以外,亦有讲究,壁内中空,墙下置火道,里面烧炭,其热气便能随着中空的夹墙,遍布室内了。故而温暖。”

      我有些咋舌,这岂不是与现代的地暖和墙暖无别?甚至两千年后的南方人还在用跺脚和抖腿的方式取暖的时候,汉朝的皇室贵族已经享受着暖气,而且这温暖又突出了墙泥中花椒的芬芳。整个屋子让人恍惚觉得春回大地,春风和暖,花香沁人。

      “那若是暑日呢?这未央宫中是否还有避暑之地?”我又生了好奇。

      “回婕妤,自然是有的。盛夏之时,陛下多居清凉殿,殿中以画石为床,紫琉璃为帐,又有玉晶为盘,盛以寒冰,从无间断,故而,哪怕是炎炎暑日,亦居之清凉。”

      “故而得名清凉殿。”我顺着李内侍的话说道。

      “正是。”李内侍颔首道。

      我在心里感慨了一番,向陛下说道:“陛下方才说有朝务要忙。你忙你的。我在此随意找些书卷读读,取取暖便好。”

      “朝务?”他一时愕然,又哑然失笑道,“方才只是为了堵郑良人之口。朝务虽忙,可也需忙里偷闲陪伴佳人才是。是谁说的,顾惜身后之名,也该过好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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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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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致喜欢我文字的朋友们:旧章节已经覆盖完毕!谢谢大家的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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