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欺君犯上的可能性》梦回雕阑

13、第 13 章

　　白露，正是秋风过境。

　　岂料，无启国内，天灾骤降。

　　茫茫穹顶，已逾三月不见一丝水汽。地里，眼见的就要成熟的庄稼由于缺水，突然就一排排一垄垄地死了。城里的河流、溪水甚至是深井，都肉眼可见得“瘪”了下去。炎热、口干、饥饿，催生出一阵又一阵的哀鸿遍野。可是渐渐地，呼嚎声小了下去。城内，开始暴徒四起，饿殍遍地。

　　.

　　“殿下。”

　　楚月恒正坐在桌案边，一本正经地手持竹箸戳着碗里不足一半的米饭，听到时言念叫他，轻咳一声。“何事？”

　　时言念盯着楚月恒的饭碗，过了很久才道：“好好吃饭。”

　　楚月恒闻言挑了挑眉，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放下竹箸，以手扶额。“快了吧？”时言念眼神眯了眯，半晌，点头应了声。“嗯……快了。”

　　眼下无启国国内旱灾严重，民怨鼎沸，正是缺粮之际，断不可能再在他们两个微不足道的质子身上浪费粮食。虽然此时还只是裁去菜肴的供给，每日尚且还有小半碗米饭提供给两人，但无论楚月恒还是时言念都心知肚明，断粮之日，近在眼前。

　　而至于断粮后，他们两人是被遣送回重梦国还是在无启国内“意外”身死，就不得而知了。

　　“时言念，你把这饭端到膳房吧，留着我们俩晚上再吃。”楚月恒揉了揉太阳穴，正欲起身到院子里走走，却突然被时言念叫住了。

　　“殿下，还有一事。”楚月恒顿住脚步，循声望向时言念的方向，面露疑惑。

　　“今天早上，锦姑娘那传来了消息，”时言念眉间蹙起，又抿了抿唇，而后才吞吞吐吐地继续说道，“重梦国，来人了。”

　　听闻此言，楚月恒先是一惊，转念一想，方知是为了自己失明之事，半晌无言。

　　片刻后，楚月恒还是故作镇定地站直了身子，装作不经意地理了理衣冠。

　　“带我过去吧。”

　　.

　　时言念扶着楚月恒在宫门外站了很久。

　　城内，很多饥民和闹事的恶徒在街上流窜着。二人不能动手，只好小心翼翼地躲避着，然而还是不慎被波及到几分，身上穿的长衫都被扯破了，一时很是狼狈。

　　终于，日暮西沉。总算见那重梦国的使节晃晃悠悠地从宫门里出来，时言念赶忙扶着楚月恒迎上前去。

　　“使节大人。”时言念先行对着使节拱手作揖。楚月恒也微微点头示意。

　　哪知那使节见了他们俩行礼，非但没有任何表示，反而眉宇一挑，语气间尽是嘲讽。“哟，许久未见，二位别来无恙。”

　　这番情况显然是始料未及，面前这人既是重梦国使节，面对他们二人，怎么如此无礼！时言念眉头一皱，还未待有所动作，只觉手里一空。只见楚月恒一下放开了时言念搀着他的手，袖袍一挥，对着使节怒斥道：“大胆，你可知我是谁！”

　　谁知那使节听到这声呵斥，不但脸上嘲讽神色没有收敛半分，反而半真半假地躬身行了个礼，又道：“在下岂会不知，您可是我们重梦国尊贵的太子殿下呀。”

　　行礼罢，他还对着又惊又怒的两人微微一笑，齿间故意咬重了“尊贵”一词。

　　“放肆！”使节话音未落，时言念即刻出手，右脚上前一步，足间轻点，绕至使节背后，臂弯一折，瞬间将他擒住。

　　感受到颈间的压力渐渐收紧，使节瞥了一眼面前楚月恒毫无焦点的瞳仁，嗤了一声：“二位也不过能从在下身上找找威风罢了，若是回到重梦国内，孰高孰低，还不一定呢。”

　　“此言何意！”楚月恒暗觉不妙，攥紧了拳喝道。

　　“呵。”使节稍稍用力，挣开了愣住的时言念，好整以暇地整整衣冠，似笑非笑地看向楚月恒，“哦，我差点忘了，太子殿下恐怕还不知道吧？”

　　他顿了片刻，而后又慢悠悠地走到楚月恒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月前，先皇陛下已然驾崩了。”

　　这声音轻飘飘地落在楚月恒耳畔，却又瞬息间化为尖锐的霹雳，直直地插入楚月恒心上。楚月恒禁不住脚下一软，身体晃了一下，靠着宫墙才堪堪稳住。

　　“殿下！”时言念见状急忙来扶他。

　　那使节又乜了他们一眼，施施然半俯下身。

　　“还有一件事，太子殿下，”又顿了顿，等到楚月恒怔怔地循声转向他，使节才“好心”地告诉他们最后一个消息，“下月初，五皇王继位在即。而在那之后，你除了是谈判的棋子、失明的废人，太子殿下以为，你还有甚可用之处？”

　　语毕，似是再无耐心看他们一眼，遂站直身子，袖袍一甩，转身便朝着自己的车架迈开大步。

　　使节离开后，楚月恒仍是伫立在原地，他只觉耳边嗡嗡地响，眼前发黑，全身发虚，原本尚且堪堪稳住的手骤然一松，当下整个人向后倾倒下来……

　　.

　　“殿下、殿下……”耳畔熟悉的呼唤声逐渐清晰起来，楚月恒慢慢睁开眼，时言念焦急的脸庞一下闯入视线。

　　楚月恒一怔，似是不敢相信般地看向自己的手。

　　手背白皙，指节分明，只是掌间添了一道泛白的擦痕，这是刚刚在宫门外留下的。楚月恒用力地揉了揉眼睛，面前的景象仍是清晰可见。

　　“殿下，殿下？”见楚月恒的手覆在双眸上许久没有动静，时言念有些不安。

　　“时言念。”

　　“我在，殿下，你怎么了？”听见楚月恒唤他，时言念还未松口气，却见一滴泪倏忽从楚月恒指缝间渗出。“殿下，殿下，你没事吧？”

　　楚月恒深吸一口气，慢慢挪开覆盖在自己面颊上的手，转头朝向时言念，嘴角微勾，面上泪痕却是清晰可见。

　　“我的眼睛……恢复了。”

　　时言念闻言先是一怔，接着微颤着伸出两根手指，迟疑地问道：“殿下，这是几？”

　　楚月恒看着面前时言念傻傻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笑。

　　“殿下！”时言念当下喜不自胜，倾身向前一下拥住了楚月恒。

　　楚月恒触到时言念坚硬的胸膛，愣了片刻，而后有些好笑地轻拍着他的背。“好了，好了……”

　　“殿下，臣、臣失仪了……”时言念终于反应过来，急忙放开楚月恒，手指无措地搅着自己的衣角，眼神慌乱地东瞟西瞟。

　　“干嘛？反正你又不是第一次失仪了，啊，好久没这么舒畅了！”楚月恒伸了个懒腰，不去管时言念愈加尴尬的神色，径自翻身下床，轻松地抡了抡拳，作势要走。“时言念，最近真是辛苦你了。等着，本太子这就去做饭犒劳犒劳你！”

　　时言念闻言大惊，当下再顾不得别扭，冲着楚月恒的背影“声泪俱下”地喊道：

　　“殿下——”

　　.

　　直等到时言念吃完了面前一盘不可名状的物体，楚月恒才大发慈悲地放过他，转而端起了自己面前的水杯，微微抿了一口。

　　“时言念。”

　　听出楚月恒话语里的凝重，时言念放下竹箸，踌躇了片刻，才斟酌着开口。

　　“楚皇陛下驾崩，殿下你……”时言念还未说完，楚月恒便摇摇头打断了他。

　　“放心吧，我没事，”楚月恒看他一眼，眼神间透露出少许安慰的神色，“自我有记忆以来，除了请安，我几乎不曾见过父皇，加上我知他性情暴虐，因此对于他的死讯，我除了初闻时的震惊，倒是没有太过伤感。”

　　楚月恒顿了顿，又道，“但是，我父皇既是一月前驾崩，下月初五皇弟便要继位，如此匆忙，必然大有蹊跷。”

　　时言念闻言默然。重梦国前国君楚皇陛下共育有五个孩子。庶出的大皇子早夭，除却行二的楚月恒和五皇子楚智伯之外，其余皆是公主。因此，真要说起来，五皇子的确是殿下唯一的皇位竞争者。

　　时言念偏过头想了想，问：“殿下，五皇王秉性如何？”

　　楚月恒偏头想了片刻，摇摇头，“不甚了解，但，我猜应是志大才疏之人。”楚月恒摩挲着手间的水杯，垂首思索着。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打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时言念，我要回重梦国。”

　　时言念闻言看向楚月恒，四目相对的刹那间，时言念只觉楚月恒眸间灿若星辰，目光如炬。

　　“你，陪不陪我？”

　　时言念嗓音有些沙哑，语气却坚定不移。

　　“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