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欺君犯上的可能性》梦回雕阑

12、第 12 章

　　“殿下，兑五步！”

　　质子府院落内，时言念注视着手持一柄长剑的楚月恒，沉着发令。

　　楚月恒独立于院中，眸上系着一条白布条，耳边听得时言念提示，即刻右手举剑，剑指西方，迅疾而出——

　　“刺啦——”几片飘落的树叶登时被笔直的剑锋削成碎片。

　　“巽八步！”时言念再次出声。

　　楚月恒当即踮脚旋身，闻声而动，朝着东南方又是一剑刺出，登时又是一阵碎叶漫天。

　　一方小院内，一席白衣身形猎猎，剑光闪烁间，轻盈如斯。

　　时言念负手伫立在一侧屋檐下，看着楚月恒手起剑落，不时出声提示。

　　练习听声辩位，是那日之后两人商量的结果。眼下无法得知无启国的下一步计划，还是先设法弥补失明带来的不便，勉力应对之后的不测才是。好在习武之人五感较常人敏锐，故而通过练习以听觉补偿视觉也还算是可行之举。

　　.

　　两个时辰后，楚月恒额间沁出细汗，遂撤掉蒙目的布条，左手向前伸出。时言念上前牵住楚月恒，接过他手中的长剑，而后才扶住楚月恒，二人由院落缓步踏入正堂，暂作歇息。

　　楚月恒被时言念牵至桌案边坐下。“我有点渴。”

　　时言念倒了杯水递给他。

　　“如何？”楚月恒抚了抚杯盖，偏头问他。时言念心知他这是在问自己方才的练习效果。

　　“进步显著。”

　　果然，楚月恒闻言脸上欣喜之色都亮了几分，侧过头轻咳了声，又道：“时言念，有吃的吗？我腹中有些饿了。”

　　“殿下稍等。”时言念端出一小碟豌豆黄来，放到桌案上推给楚月恒，绷起脸一本正经地道：“这是臣今日胡乱整来的豌豆黄，殿下可敢一试？”

　　楚月恒听出他话语里的调侃，眉头一挑。“时言念，你这是在挑衅我吗？”

　　“臣不敢。”

　　楚月恒单手拾起桌上的竹箸，在两指间转着。“你当我不知道你？现在不用再吃我做的菜了，你小子很得意是吧？”

　　随即调转竹箸向下一戳，挑起一块糕点来轻轻一笑。“你且等着，若是味道不好，唯你是问！”

　　语毕，便一松竹箸，将糕点送入口中。嚼了几口，脸上却渐渐显露出疑惑的神色。

　　“殿下可还满意？”时言念忍住唇边笑意。

　　“这……当真是你做的？我竟从来不知，你的手艺竟这般好，都可与街上铺子里叫卖的糕点相媲美了！”

　　“自然……”眼见得楚月恒脸上诧异愈深，时言念却是话音一转，“不是。这是臣今早去集市上买来的。”

　　“咳，”楚月恒闻言不觉一怔，随即脸上浮现出几抹被戏耍的恼意，“好啊，时言念，你敢耍我？”随即丢开竹箸，凝气于掌，挟风劈来。

　　“殿下这可真是冤枉臣了，”时言念躬身一倒，边笑边避，“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豌豆黄是我做的了？”

　　楚月恒微微一愣，这才回想起方才时言念的话里的确只有模糊不清的“整来”一词，但转念又意识到此番分明是时言念在故意误导，再者既然招式已出，索性打一架再说。便又旋身再次换了一手劈出，中气十足地喝道：

　　“少废话，打过再说！”

　　“……殿下，你体力真好。”

　　许是近来噩运连连，楚月恒心神皆受重创，竟渐渐地痴迷起这种拳脚相搏的发泄方式，常常一言不合便是一脚踢来，虽然他以前在重梦国时也是如此……不对，那时好歹殿下还知道用剑。时言念心中有些哭笑不得，于是便敛了心神，专心应战。

　　.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听得屋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两人方才停手。直起身来掸了掸衣摆上沾染的灰尘，时言念扫了眼一片狼藉的正堂，颇觉无奈。想着反正殿下不知，来人也肯定不在意，时言念果断选择无视，同楚月恒打个招呼便出门去见来人。

　　打开门，发现是锦津渡。

　　“时公子，”锦津渡朝着时言念微微行礼，“楚公子在吗？”

　　时言念不觉有异，微微俯身行了一礼，便侧过身请她进来。

　　锦津渡步入正堂。她倒是没对屋内遍地的狼藉发表任何意见，因为，从锦津渡进门那一刻起，她便紧紧地凝视着楚月恒的双眸，不发一言。

　　“殿下，是锦姑娘。”时言念见楚月恒朝着来人的方向面露不解，连忙解释。

　　“哦，原来是锦姑娘，快快请坐。”楚月恒起身作揖，等听到时言念领着锦津渡落座了，方轻轻拂了拂衣摆，复又坐下。

　　“锦姑娘可要吃些糕点？”时言念给锦津渡倒了一杯水，接着又将盘内还剩了两三块的豌豆黄推到锦津渡面前。然而锦津渡全然没去看桌上的糕点，摇了摇头，还是盯着楚月恒的眼睛，默不作声。

　　半晌，楚月恒有些迟疑地先开口道：“锦姑娘，令兄，近来可好？”

　　此话虽是为缓解尴尬，但两人也当真是担心林彷。自从上次怡和殿上林彷不顾自身安危，救二人于水火之中后，两人一直未曾见过林彷，是故眼下想向锦津渡询问一下林彷平安与否。

　　哪知锦津渡听了这句询问，只是以手掩面，避而不答。半晌，才从手指间的缝隙里漏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呵”。

　　这简短的一声里仿若交织着许多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楚月恒内心猛地揪起，还欲再问，却听得身旁时言念又发出一声疑惑的问询。“锦姑娘，你这是？”

　　原来锦津渡收了掩面的手，稍稍凝神，长叹了一口气，终于将视线从楚月恒的眼睛上收回，开始低头从广袖中摸索起来。

　　只见锦津渡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放在桌案上向楚月恒推过来。“这是核桃酥，我记得楚公子你喜欢吃是吧？”

　　锦津渡脸上浮现出一丝怀念的神色，“放心吧，我瞒着我哥偷偷拿来的，他最近也……顾不上自己的私藏。”

　　“锦姑娘，这可使不得，”楚月恒摇了摇头，“日前在下和匪石受了林公子的恩惠，却碍于戴罪之身，不敢再给贵国增添顾虑，恐有所冒犯，是以一直不敢登门致谢，现在又怎么好意思收下这礼物呢？”

　　“是呀，锦姑娘，”时言念也附和道，“本就是我们的不是，再者，前些日子，还劳烦贵府给我们送来了上好的熏香，我们还未曾正式道谢，现在又怎好再收下这核桃酥呢？”

　　锦津渡听了这话，却是嘴唇紧抿，也并没伸出手收回核桃酥。只自顾自地将攥在手心里的帕子揉了又揉，复又抬起头凝视着楚月恒的面庞。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楚公子，你的眼睛……”

　　楚月恒微微一愣，摆摆手，“无碍，此事与锦姑娘无关，锦姑娘不必挂怀。”

　　锦津渡看看楚月恒，又看看时言念，抿抿唇，“楚公子，时公子，阿洛他……”

　　听她提到洛无绝，楚月恒和时言念的眼里俱是划过一丝阴鸷。好在锦津渡急忙停住了话头，低头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又顿了顿，再次迟缓地开口：“楚公子失……受伤一事，洛皇陛下那大概会压着……”

　　楚月恒和时言念听到这话，皆是皱了皱眉。

　　这点其实不难想到。依照先前两国协议，虽是重梦国迫于无启国威慑，只得主动送一名皇子入无启国为质，然而除非这名质子在无启国境内遭遇意外或是犯下重罪，否则明面上还是得保障这名质子的性命无虞。可是眼下前来无启国为质的重梦国太子楚月恒双目失明，这消息若是传回重梦国，那么重梦国很可能会就此同无启国展开谈判。虽说作为战胜国，无启国并没有理由惧怕重梦国，但若是可以，最好还是避免重梦国来找麻烦。所以，无启国这边，定会死死扼住楚月恒失明的消息，装作无事发生。

　　却见锦津渡放下水杯，吐出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缓缓开口道：“还请楚公子和时公子放心，关于楚公子受伤的消息，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帮两位公子传回重梦国。”

　　时言念闻言怔楞了片刻，转头看向楚月恒。后者正低着头，一缕青丝从他耳侧垂落下来，显然也是一副思绪万千的模样。

　　早在殿下失明的时候，两人便预料到这件事不可能传回重梦国去，也就没往下深究。但若是能得到锦津渡的帮助……时言念苦恼地晃了晃头。一直以来，殿下和自己对于无启国的种种刁难，都是秉持着忍气吞声的原则，以避免两国矛盾激化。若是殿下失明一事传回重梦国，一方面的确是出现了之前两人想也不敢想的回国的希望，但另一方面，却也带来了两国争锋相对的隐患……

　　时言念揉揉眉心，见楚月恒不开口，便也缄默不言。而坐在对面的锦津渡又状似不经意地看了时言念一眼——

　　那一眼里夹杂着许多时言念读不懂的情绪，似悲戚，又似迷茫……还未等到时言念恍过神来，锦津渡便拂拂袖口，起身准备告辞了。

　　踏出正堂的时候，锦津渡突然又回过头道：“二位公子，等你们日后回国的时候，我定鼎力相助。”

　　然后，只留下一句“多多保重”，随即便转身离开了。

　　.

　　锦津渡走后，房间内沉默了片刻，时言念终于忍不住问了句。

　　“殿下……何如？”

　　然而楚月恒听到时言念开口，循声望向他的方向，时言念才发现他也是一副迷茫不知所措的样子。

　　“不……知。”

　　两个人都隐隐约约察觉到，事情好像脱离了他们原先预料的轨迹，愈发惊疑不定了。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虽是下策，但也亦无他法。

　　半晌，还是楚月恒先行打破了沉默。

　　“时言念。”

　　“臣在，殿下。”

　　“你当我傻么？”

　　“……”

　　“这里，收拾干净。”

　　“……”

　　“一刻钟内完成。”

　　“……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