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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神秘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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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马,驯马,怎归无人山下。——《遥夜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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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胖先生走后,六味房的客人陆续出了门。
个个都如胖先生般志得意满。
淡味房的老叟步履已见蹒跚,精神仍然矍铄。
咸味房的白面书生嘴里悠然地哼着曲儿。
甘味房的妇人和辛味房的壮汉是前后脚下来的。
最稀奇的是,天刚一擦黑,苦味房的客人也露面了。
这位客人是最先来的,入住时就带着帷帽,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身边还乌泱泱地围着一群侍从。他中等身材,高约六尺有余,与咸味房的书生身量相仿。穿着江崖银边白蟒袍,腰系羊脂玉带,应当是位大户人家的公子。
从进了房门就再没出来过,一应起居供奉都由家仆伺候,十分精细。
光是箱笼就抬了小半个时辰,不知情的还以为他要终老于此。
最奇特的是,行李中还有一樽上好的金丝楠木棺,堂而皇之地被抬上了房间。
除此之外,此人万分挑剔讲究,要求诸多。
比如昨日中秋,他拒了时令的橙桔、石榴,鹤印的团圆糖糕更是懒得看一眼。
反而要山竹和黑芝麻汤圆,累得伙计们好一通麻烦。
又嫌外间的丝篁笙竽之声吵着睡觉。那时酉初刚过,距离宵禁尚早,只有耗子才在睡觉。
伙计们苦不堪言,无不在心里盼他快走。有时悄悄地向房间门口的守卫打听。其中的大多数都如木偶般不发一言。性子好相与些的,也只为难地摇摇头。可见他家规矩甚严。
我初次见到他的脸:面如寒露,眉似弯弓。一层薄粉敷下后,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
他换了一身比来时更为隆重的衣裳,满目耀眼争光。上面是荆芥的气味,不同于前五人的烟熏火燎,带着天然的清新。
他吩咐了下人几句,就独自往山上去了。
斜雨带风扑灭了竹编鹤灯微弱的火苗,指路的红丝带也隐没在晦暗的夜雾中。
几缕汗湿的发丝沾着融化的脂粉狼狈贴在鬓边,赶路人将油布包裹的包袱精心护在怀中,脚踏幽幽绿光拾级而上。
前掌轻微地打滑,是一张白鹤纹样的花笺掉落在台阶上:
八月既望,天心月圆。岱宗未了,风月无边。能人治世,樵夫问仙。灭秽成觉,所求皆得。
原来白鹤笺上只给了一个时间和地点:大约长生之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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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出酉时,灵华庵后。
巨型石壁上朱描的虫二两字在蟾光下泛出幽暗的血色。
几人表情恭肃,内心茫然地站着,暗地里互相打量,心中转着同样的念头:这时候这天气大约是不会有游客来苦旅的。站在这里的人应当都是根据白鹤笺所书前来修习长生之术的。
只是尽人皆知的那位没到。
“这碑刻艳丽如血,真是风月无边。”
一位腰圆背厚、面阔口方的胖先生率先开口,特意将风月无边四字咬得很重。
见他流露出试探之意,旁边的白面书生顺水推舟地挑明:“我那新戏《风月无边》就是根据这石刻的故事编排而来。那日带领徒众相府祝演,亲见白鹤衔书而来,艳羡不已,不意自身也能得此机缘。今日站在此处,真是感慨万千。”
言语中可知他就是京都名戏玉钩班的班主。
当天同在齐府的大理寺卿析辞和寄安将军各有同感地点点头:寿筵后的一二天,他们分别在公衙和家中发现相同的白鹤笺时,简直是欣喜若狂。
析辞捂着贴在心口安放的短信,四处张望:“说到这里,丞相怎么还没到?别是路上出了什么变故。”
说曹操,曹操到。随着话音,石壁背后转出一个人来。
素影下,御制薄珠密织的和风细雨衣熠熠生辉。
“我来迟了,劳析卿挂记。”
本朝官员交往一般互称职位或大人,齐朔却直呼下卿,语气一如君上。析辞何等乖觉,虽从未单独与他奏对,但察言观色,立刻把嘴边的下官二字一咽,俯首而揖:“臣拜见丞相千岁。”
其他人当即把先到的优越感一敛,忙不迭地学着析辞行礼参拜。
惟有师太丹心自觉是方外人,提着五彩琉璃灯,傲然不动。
齐朔居高临下地环视一周:只有两人素未谋面,其中一人观衣着打扮可以大略猜出身份。
“老院判,久违了。”他笑容可掬地将鬓发如银的御医搀起来,又虚扶余下几人,“想来诸位都是同道之人,不必多礼。可都互相见过了?恕我眼拙,这二位是?”
师太抢先上前一步:“贫尼是灵华庵的主持,法号丹心。”
齐朔略一点头,算是见过。
将军接着引荐:“这位是丽人台的烟罗夫人。”
长挑身材,骨肉均匀。妍姿艳质,顾盼神飞,于妩媚中显露三分精明。
“妾身阮氏。”烟罗再度欠身,抬眼看清齐朔正脸时,陡然一怔。复杂的情绪从五内升腾,最终诚实地表现为目不转睛的注视。
“咳咳。”将军适时提醒,半含酸意地向她递去一个幽怨的眼神。
烟罗自知失态,低头整衣以作掩饰。
齐朔不以为意,和颜悦色地同御医攀谈:“上次宫廷一别,已近十年了。院判一向身体硬朗?”
御医颤颤巍巍地回道:“劳丞相挂心。老朽自致仕返回故里,少理俗务,闲时惟翻看医书典籍而已。心无杂事,日子自然轻松自在。”
“老院判一生悬壶济世。今得真人垂顾,可是功德圆满了。”
析辞八面玲珑,见齐朔对御医礼遇,忙也跟着奉承。
“不敢。医者仁心,尽其本分而已。小析大人才是年少有为,青年才俊。不过而立已累进至大理寺卿,实在是凤毛麟角,颇有几分丞相当年的风采,我朝后继有人了。”
“诸位皆是白鹤亲证的当世能人,晚辈怎敢夜郎自大。遑论与丞相比肩,不过见贤思齐焉。”
析辞自谦一番,顺带着恭维了其他人。
众人无不露出含蓄的微笑。
只有师太不以为然地一撇嘴:“仙人自不会看走眼。却不见得站在这里的都是正经八百的收信人。说不准有人用什么污糟的手段窃视了信件的内容……”
这话指向性明显。
在场都不是一般人,知道丽人台名为艺馆,实际上做的是勘四方事的生意。就连他们可能也有私隐落在烟罗手中。
今日初见,烟罗本不欲理睬。
无端的恶意自她来高昌后经受过太多。年少时还会愤慨,如今年近四十,早已心平气和。可她深知,这种事不能有丝毫让步。若不在试探挑衅的最初予以反击,只会纵容对方变本加厉。是以她虽不在意,也必要表明自己并非软弱可欺的铮铮态度。
烟罗轻巧一笑,粲然生姿:“昨日中秋,我在街市上看见一个灯谜,觉得有趣,绞尽脑汁却不能解。不知诸位饱学之士可否相助?”
析辞最好说文解字,闻言迫不及待道:“夫人且说来听听。”
烟罗念道:“日落香残凤鸟去,火尽炉寒骏马回。”
众人垂首思索。
齐朔最先猜出,但笑不语。
不多时另外几人也心照不宣,只是不肯说。
惟有将军心直口快,无知无觉地笑道:“莫不是秃驴?”
莽夫倒还有几分文采。烟罗暗自点头。
师太本没猜到,见他说破,想了一想果然是。登时涨红了脸,又羞又恼。
烟罗丝毫不给她喘息之机,更加直白地攻诘:“今日道家盛会,师太却着僧袍。如此不伦不类,是既不弃佛,又想入道。岂非得陇望蜀,仔细鸡飞蛋打,两头落空。”
师太气得发怔。
析辞知道齐朔近年来颇痴信佛理,恐他听了吃心,忙出来打圆场:“主持素日济弱扶贫,收养了不少的贫苦孤女。必是善心动感真人,使之逾越佛道界限。仙家之意岂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够揣测。列位既在此,便已是神谕。”
师太脸色稍见回转,硬撑着自辩道:“释道皆旨在行善,本属同源。但为社稷福祉,贫尼来者不拒。”
虽是强词夺理,自欺欺人,但烟罗不追穷寇,当下见好而收。
析辞又把话岔开,问:“主持寄身山中,可听说有人见过真人?”
后者只是摇头。她本是外乡人,连传说的缘起都不甚清楚。
“那可曾见过传说中的那位樵夫?”
这次不等师太回答,析辞就哈哈笑着抢过话:“将军有所不知。传说中樵夫遇仙发生在无衣年间,乃是元帝之时:怕是你我还不知在哪儿投胎。”
逗得众人都笑了。
齐朔亦撑不住,含笑把他一指。
月至中天,雾气如同离人湿漉漉的灵魂在山间游荡,发出无声的喧嚷。
石壁反渗出滑腻的湿意,随着房屋树木隐没在浓滞的迷纱中。
七人静静地等候着。
将军心里忍不住地犯起嘀咕,想着莫不是被戏耍了。
班主则扳着指头数人头,不知收信人齐了没有。
御医年迈,力有不逮地背靠着石壁坐下。
析辞殷勤地脱下外袍给他垫着。
师太悄悄盯着烟罗,誓要寻出个错处。
烟罗懒待搭理,转身百无聊赖地往崖下看去。
无底深渊,隐隐可闻水声。
烟蔼茫茫,浮云缭绕。层层叠叠的漩涡,仿佛要将人吸噬吞没。
七人正等得不耐烦,忽闻一声异响。
再二,再三……连绵的长唳短鸣,回荡不绝。
狭长的白色巨物由远及近,忽隐忽现,云层中上下飞行穿梭而来。
“那是什么?”
“是鹤?”
“没错,好像是白鹤!”
“是白鹤!”
有人问,有人答,有人猜测,有人附和。
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下,一行七只白鹤,高傲地昂着细长洁耀的颈子,排成整齐的队伍,低旋,然后降落。
“有道是乘鹤仙游。这鹤莫不是仙尊派来迎接我们的?”
天材将醍醐灌顶,余人自当从善如流。
领头羊受到鼓舞,走近了,轻抚白鹤红宝石般的长喙,试探着跨坐上去。
白鹤不负所望,登时展翅而起。
地上之人连连称奇,不甘落后地竞相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