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沟》豆花拿铁

1、白鹤镇

　　白鹤镇的去来客栈，格局与别处不同：进门一张紫檀木的高几。做掌柜的靠里站着，手上时时捧着一本《大般涅槃经》。看见过路的行僧了，往往要热切地招呼进来款施一碗素面。
　　小镇坐落在有名的仙宗岱山脚下——传说有位真人在此修行，客栈的生计主要仰赖往来的游人香客。因此，掌柜对异乡人格外友善，几乎兼任半个路引。以至一见着生人，就忍不住地要将当地的“一庵一壁一仙”拿出来饶舌炫耀。
　　我家世代与掌柜比邻而居，彼此熟识。客栈门口常放着为我专用的鱼纹食盆。
　　“又去哪里淘气了，新炸的石粼鱼给你留了两条，吃罢。”
　　中秋刚过，就连最悭吝的丹心老师太见着我都免不了要扔块糖饵。在街上遛了一圈，早就把肚子填得圆鼓。尽管酥炸石粼小鱼是我平日最爱，现下也决计吃不下了。
　　我把前肢上的水渍一抖，慢慢地清理干净。
　　水晶雕鹤穿成的串珠帘叮咚一响，迎面走来一位衣冠济楚的先生。膘肥体壮，膀大腰圆，踩得老榆木楼梯咯吱乱晃。
　　掌柜心惊胆战的目光一路追着他的脚步落到地面：“客官出去转转？瞧着天不好，可带伞了没。”
　　胖先生不似来时那般话多，矜持地微笑致意后，大步流星地跨出了门。
　　我认出他是前一天下榻的客人，住在醋味房。
　　去来客栈共有六间上房，名字是掌柜翻遍了佛教经典起的。十分自得，以为至巧：一曰苦，二曰醋，三曰甘，四曰辛，五曰咸，六曰淡。廊庑掩映下排列成小阁子式样，吊窗花竹，各垂帘幕。另挂一比楹联，上题：餐禅悦之六味，服法喜之三德。
　　我觉得凡事太过标新立异反而显得做作。胖先生却与掌柜酸味相投，一来便将上上下下的陈设布置夸了个遍：无非是说“有禅意”或是“有道心”。喜得掌柜直呼相逢恨晚，几乎没将心肺掏出来相待。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而岱山既高且灵，纵巍峨险峻也抵挡不住香客如云。”
　　这是掌柜常用的开场白。
　　樵夫遇仙的故事他讲过无数遍，又经几番润色，随时可以脱口而出。
　　故事缘起于十年前，青预一带流出的传言。
　　传说岱宗未了处隐居着一位地仙，道号不释真人。无衣年间，有一樵夫因避战乱匿于深山。一日砍柴时误坠悬崖，机缘巧合下为真人所救。樵夫为报恩情，自愿洒扫在侧，不问春秋。数十载光阴过去，樵夫到了油尽灯枯之际，始觉凡心犹炽，不肯闭眼。真人知其余愿未了，捏了移景决为其再现红尘景象。彼时战事已平，北方一统，海晏河清。樵夫回想战乱之时，乾坤疮痍，不禁慨然。惟愿从此海不扬波，国泰民安。遂含笑而终。
　　真人感其一世相伴之情，决定圆其大义。放言将寻访当世能人数位，传书授长生之术，令治世永存。
　　本朝尊崇道法。盖因元帝而始，后辈顺弘圣人遗光，潜心事道。捐修宫观，求仙问药之事蔚然成风。
　　是以虽无从考证，然世界主观：十年间传闻愈演愈烈，渐至风靡全国。
　　我疑心这沸沸扬扬的局面里一定不少掌柜的功劳。
　　“地方志言，不释真人豢养白鹤为子。幼鹤性浮，常常飞出仙址玩耍。时人见了视为祥瑞，物事命名多用鹤字，充作祈福之意。白鹤镇也是由此而来。”
　　客栈里也多有鹤形摆件，我时而看走眼认作麻雀，嗝嗝嗝地对着乱吼，想来惭愧。
　　“十年间，不断地有人声称收到真人传书，后来都被证明是哗众取宠，别有所图。人们开始对长生之说丧失信心，甚至认为连真人的存在也是空穴来风。”
　　“可就在上月末，相同的事情再次发生了：又有人声称收到了真人的白鹤笺。起初没人搭理，而一日后发生的事情却使举国深信：这次绝非是烽火戏诸侯。”
　　掌柜说到此处，话锋一转：“客官认为，什么样的人可称能人，有造化得长生，且使人信服。”
　　胖先生煞有介事地环顾了空荡荡的四周：“若说朝野上下，能够得到公认的能人，只怕也只有唯一的那一位。”
　　他神神秘秘地从袖中伸出拇指比了个一，声音压得更低：“只是，那一位能干自是不必说的，野心更是勃勃，没成想真能入了仙人的眼。”
　　“嗐，真人自有深意。”掌柜朝地下指了指，“就像这墨玉垂珠的狸奴，看着黑不溜秋，最是抓耗子的好手。咱们小老百姓，只要能过得好，管他谁当……”
　　他以极轻的声音含混着说完皇帝二字。
　　“虎舅兄，你说是不是。”
　　我此时听得入迷，心急火燎地等着下文，哪里与他计较。
　　“相府那日的情形，客官自上京来，可与我仔细说说。”
　　两道目光炯炯地照着，胖先生也不吝投桃报李，口若悬河地讲起来。舌灿莲花处，远胜掌柜：
　　……过了青龙门，就是太师桥。桥后，是国相齐朔的府邸。八月初一是他的生辰，四十不惑的正日。
　　临街的大门洞开，两边檐下挑着大明角灯。地面铺满红毡，乱哄哄人来人往。文武百官，齐氏宗族皆集聚庆贺。各色贺礼堆山积海，流水样地送进来。
　　陛下御赐一件细雨和风翠缕衣，连前襟上的雨珠儿都是贵妃亲绣的。
　　宫中秋月白的画师送了《神猴献寿图》。听说原本是想作一幅寿影，只是齐相不肯赏脸。准确地说，自而立之年后，他就没再作过画像了。
　　戏演请的是玉钩班。京都名戏，曾数度奉诏入宫献艺，为王公贵族所追捧，久不在民间开堂了。
　　其中有个叫万五儿的小丑扮得最好，模样也好，眉心点着米粒大小的一个胭脂记。好福气得了冯尚书赏识，叫去家里单演了。
　　那一日他唱的正是《风月无边》。
　　《风月无边》也取材于岱宗故事。
　　古时，有位名诗人游至岱山。见风光旖旎，才思所至，泼墨挥下虫二两字。围观者多有不解。唯一小童指出，虫二，乃风月去其边框。旨在称赞岱山胜景，风月无边。
　　字谜灵巧，文采风流，还引出一段忘年交的趣事。当地为表纪念，特将诗人题字拓成摩崖石刻，供有人清赏。
　　听到这里，掌柜与有荣焉地挺起腰。
　　“这石刻就在岱山半腰，灵华庵后。竖立悬崖之畔，值得一观。客官若也想去，灵华庵为防香客迷失，在一路的树上系了红丝带引路。台阶上尽撒萤石粉，夜里也是不怕的。只是近日多雨，山路泥泞，委实难行。虽逢十五佳节，却是难得的清净。”
　　“我久仰灵华庵大名了。听说里面的主持法号丹心的，最是济弱扶贫，收养了好些附近山下的孤女，当真是造福一方。”
　　“这还是其次，灵华庵最厉害的是求子。李学士先前在那儿做了场法会，上个月家中产下了双生子。他特封了银子千里送来还愿。客官若是成家了，倒合该拨冗去一趟。”
　　我自幼在山间玩耍，多次去过灵华庵。
　　正殿高大宏伟，有五重滴水檐，最好晒鱼干。
　　东边是经房，总有两三个光头的尼姑轮班念《血盆经》或是《地藏菩萨本愿经》，口中还絮絮转着许多名字：最近的有付七六，左万五并王四儿。香烟袅袅，日夜不休。
　　西边厢房里带发的尼姑则生得更加好看些，只是不爱笑。
　　“承掌柜指教了。”胖先生赧然一笑。
　　《风月无边》演完，下一折是《樵夫遇仙》。
　　这戏热闹，倏而金石乱响，忽又神龟毕出。耳内喧哗，目中缭乱。
　　正热闹到不堪，忽然不知何处飞来一只孤鹤。
　　扑扇着洁白耀眼的羽翼，盘旋几圈又飞走了。
　　看得一众人目眩神迷。
　　“这时，有眼尖的人发现白鹤飞走之后，掉下了东西在齐相脚边。下人捡下来一瞧：纸张滑如冰，密如茧，影覆白鹤图样。莫不是戏文里说的白鹤笺。”
　　胖先生绘声绘色地讲着，听来如同身临其境。
　　我疑心他本就是说书先生。
　　“这莫非是戏班的设计？”
　　掌柜早已听进去了，不知不觉脱口而问。
　　胖先生却故意避而不答。
　　“正诸多猜测，忽有座上一人跌倒在地，白眼乱翻，双颊烧得火炭一般。着实让人吃了一惊。”
　　掌柜正抓心挠肝，偏见他又扯出许多无关紧要的事来，忍不住打断了问：“然后怎么样？”
　　“原来这大人是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想是见着白鹤惊奇之余触发起来。幸而早年已得神医赐药。每每发作之时，只消服下一颗，不过片刻就会好了。”
　　“嗐，谁问这个。我是说丞相捡到白鹤笺之后如何了。”
　　胖先生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后来他就揣着信急往内室去了，再没出来。外面另换了人招待。
　　正听到精彩处，故事却戛然而止。
　　掌柜索然无味地啊了一声：“看这情形，白鹤传书也不像是戏班预备的。难道真的是神仙显灵？”
　　“听说丞相自生辰后就没再上朝，不知踪迹。我看十有八九是真的。”
　　“那白鹤笺上真的写着长生之术？”
　　胖先生露出高深而隐秘的笑意：“这谁又能知道。”
　　掌柜低了头，把空心鹤形的算盘珠子拨得哗啦响，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