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沟》豆花拿铁

3、圆月沟

　　日月本无拘，何甘朝暮悬。——《遥夜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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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人双脚接连落地时，脑中还是飘飘然的。
　　而环顾所处之地，竟是一处绝壁罅隙。
　　悬崖被直着劈开，银白幽深的瘴气森森地漫出来。小楼两侧皆倚峭壁，于夹缝褶皱中阶耸而起。飞檐斗拱，衔山吞雾。层楼叠屋，一望迷离。隔着石潭与千尺瀑布遥遥相望，喧豗之声日夜不绝。
　　“真乃隐世之地。”
　　“这莫不是传说中杨二郎劈山救母留下的罢。”
　　“此处地势险要。”将军指点江山，饶有兴致地点评起来，“环山相围，房屋筑于陡崖之上，依山为垒，傍水为险。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又有林木可用，泉水可饮。若是战时在此屯兵积粮，可算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金汤之地。”
　　班主听了却面露忧色：“南飞流瀑，峭壁嵯峨。进来固然不易，若想出去，岂不更难？”
　　一片拥挤的漆黑中，圆月高高在上，光亮得如同出口。
　　析辞一如既往地贫嘴：“那班主可要好好修习长生之术，说不准以后要用千年万年琢磨出去的法子。”
　　一番插科打诨将众人的顾虑驱散不少。
　　山中阴晴不定。说笑间，狂风席卷着乌云遮住明月，豆大的雨珠啪嗒啪嗒地砸下来。七人慌忙奔至廊下暂避。
　　借着檐下灯笼忽明忽灭的光亮，门匾上的三个大字依稀可辨：圆月沟。
　　字迹已经陈旧，匾额还像是新做的。
　　御医一味仰着头，总觉得字迹熟悉。
　　烟罗忍不住地称赞：“这个沟字极好。历代词曲中，我最厌的就是那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明月自甘，干卿底事。沟渠何辜，无端受莫名之辈贬损。可见作词之人狭隘自大。这题字者，倒是知音。”
　　析辞最爱咬文嚼字，尤其喜欢断章取义，骤一听到这样新奇的见解不免目露欣赏之色，在心里暗暗记下。
　　将军见他这样，陡然生出一股危机感。
　　师太认为烟罗是在故意谄媚真人，很想骂她厚颜，但忆及灯谜之事仍然心有余悸，不敢再随意挑衅。
　　七人继续向前走。
　　曲折回环的云梯，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两侧壁隐随坡逶迤，上皆浮雕：楼殿人物，错落有致，莫非精妙。数以千计的男女老少，姿态各异，栩栩如生地面朝云阶，如同迎客。
　　师太和班主经过眉心点着一颗痣的男童像时，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
　　经过一线窄道时，众人自主地排成一列。哒，哒，哒。杂乱的脚步声在不知尽头的静谧中默契地变得整齐划一，左右回荡着向上升。
　　不多时出来，豁然开阔，别有洞天。
　　漆栏白石，绿树清溪。飞花逐水，影渡寒塘。
　　“好一处福地洞天。”
　　宽敞的花厅外，两侧各摆放四只跪姿陶俑侍者，相向而立。大小与成人相仿，栩栩如生。
　　将军张开双臂，一一从他们头上抚过。
　　正门洞开，明烛高照，亮如白昼。
　　众人以朝圣的姿态谨慎步入。进门便一股有甘甜的回光香味袭来。
　　然后里面空无一人。
　　室宇精美，铺陈华丽。四周墙砖皆有刻画，描绘的是仙人驾鹤，羽人献芝的场景：一位骑着白鹤的羽人手持玉盘，上面排放着七株灵芝。羽人将盘下伸，仿佛递给面前之人。是所谓：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众人此时惟点头、咂嘴，福生无量天尊而已。
　　厅中央立着一张花梨木嵌玉的圆桌，一圈围放七只藤椅。
　　酒已摆好，成排成排的：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
　　中间一色白粉定窑的小茶碟，盛着或干或鲜、或水或陆的肴馔果品。
　　竹雕签筒中装着象牙的花名签子，旁边放着一个小鼓。
　　“好团圆席面。”析辞揶揄道，“看来樵夫山中数十载，也不是一味苦修的。”
　　齐朔忍不住回头指他：“猴儿猴儿，你不怕割了舌头下地狱？”
　　众人跟着笑了一回，仍束手束脚地站着。
　　析辞算清藤椅数目，便忙着张罗：“刚好七把椅子，在下忝颜揣测仙意，料是让我等自便。却之不恭，不如先落座开席，以待佳音。”
　　“也好，我正有些饿了。”将军踊跃回应。
　　红尘中齐朔名位最高，理所当然地被众人让至上座。他也并不假意推辞，把包袱一放，坦然地背对着珠帘坐下了。
　　析辞又再三地将御医推到齐朔左手边，自往右去。
　　剩余人等也分好次序，互相谦让着纷纷落座。
　　御医因方才劈头盖脸淋了暴雨，刚坐下就感不适。先顾不得许多，立灌了两小杯酒下去。顿时发散开，五体通畅，神志清明。
　　“好酒。”味道还略熟悉。御医一面想，无意识地又端起一杯，打算细品，却被析辞笑着按住。
　　“仙人的酒，自是不同凡响的。院判怎先吃起独食来。”
　　御医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讪笑着放下酒杯告饶。心中所思也被岔走。
　　齐朔见他尴尬，用话来解围：“从前先帝在时，照例每年八月都要亲手泡制一批饮秋酒，埋在合欢树下，依照年次取出饮用。起一批，埋一批。如此周而复始，取之不竭。先帝珍视酒方，从不许第二人知。因此自十年前起，世间便再无人可拟其味。如今只我府中珍藏着最后一坛，却再不舍得起出了。”
　　齐朔说着不由地伤心漫卷，勉强压下心底的涩意转开话题：“饮秋色如琥珀，香馥味醇，不知比这酒如何。”
　　析辞素知齐朔一贯喜欢把先帝挂在嘴边以彰显与众人不同的，此刻怎不借机曲意奉承。
　　“丞相待先帝之心日月可鉴。先帝天纵英明，与丞相实乃千古榜样君臣。只可惜怎生偏就英年早逝了。”
　　说着抬起衣袖拭泪。
　　齐朔佯怒，笑骂道：“我才好了，你又来招惹。”
　　析辞忙转悲为喜：“是臣之过。如此吉日佳期，丞相率先垂范，何不先提一杯？”
　　“仙家胜地，我托大了。”
　　齐朔举杯祝道：“吾等今夜聚集，盖因仙缘。待面见尊者，习得长生，此后必当同心协力，夙夜不懈，以保山河永固。吾满饮此杯。”
　　说罢，一扬脖饮尽了。
　　众人无不起身相和。推杯换盏，你来我往。觥筹交错，目醉神酣。
　　师太茹素，不饮酒，不见外地自找了茶叶来沏。
　　圆月沟备的是当地的野茶叶，名唤鹤髓。以山泉水冲泡，气香汁浓而色淡，风味颇佳。
　　师太泡上茶，又从桌上抓了一小把瓜子在手里嗑，冷眼看着席上动静。
　　见将军趁没人注意，凑到烟罗身边，恨不能贴上去咬耳朵。
　　师太立即嘴角向下，浑忘了此前的教训，恶意扬声道：“阮姑娘惊鸿之名艳绝京城十余年，似贫尼般穷乡僻壤之人亦有耳闻。只恨不能得见。如今既有缘相遇，又逢此良辰美景。阮娘何不舞上一曲，也好让我等一饱眼福。”
　　此言轻浮，连羞带辱。场面有一瞬的安静，众人都朝这边看来。
　　将军早已悄悄溜回座位。
　　烟罗神色倒还自若。在月离，女子凭本事卖艺吃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也无人异样视之，哪像高昌这般迂腐。只是这师太尖酸刻薄，实在可恨。
　　烟罗沉下脸，不冷不热道：“妾已久不登台了。只恐技艺生疏，贻笑大方。”
　　析辞喝得烂醉，满口浊气，乜斜着眼道：“丽人台如今的魁首寒酥姑娘，一身绝技尽得夫人真传。鄙人在京时，曾见其折枝一舞、惊为天人。烟罗夫人身形窈窕、犹似少女，想必是宝刀未老的。何妨赏小可一观呢。”
　　见他言语更加粗俗露骨，师太嫌弃地将脸扭向一侧。
　　齐朔也面露不悦。
　　御医自斟了一杯，淡淡道：“如此贪恋声色犬马，以后怎堪清修。在座多有年纪了，心平气和些才好。”
　　师太吃了敲打，立即得色尽收，心里暗自后悔。
　　析辞却还浑然不觉，正要拿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话来搪塞。转头忽见齐朔黑了脸，笑容一滞，瞬时把话咽下。
　　怪道朝中同僚都说齐朔喜怒无常，心思难以捉摸。如今看来确是伴君如伴虎，就像现在，他仍不知究竟何事惹齐朔不快。
　　析辞沉浸在冥思苦想中。
　　在座岂不都是人精，班主见着冷场，忙出言调停。
　　“今日大喜。若无歌舞娱情委实可惜。烟罗夫人与我皆是习艺之人，既小有所成，自当为各位助兴。不如由我先拣支好的唱来，夫人随意一舞，添些热闹罢。”
　　玉钩班是京都名戏，寻常想听不易。玉生香作为班主，更是经年退居幕后。
　　“这倒也难得了。”
　　析辞偷偷觑着齐朔的脸色，小心翼翼道。
　　有人搭了梯子，烟罗也不忸怩，款款站起来。
　　“那便献丑了。”
　　班主满脸堆笑：“劳烦院判占个花名儿作引。”
　　御医放下酒杯，拿起手边的签筒摇了一摇，掣出一根。
　　只见签上画着几株兰草，题着惜芳时三字。下面另镌一行小字，写道是：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御医念完，如同一盆冷水，将这团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喜庆之气浇灭了大半。
　　众人听了深感不吉，都不大自在。
　　御医也不免觉得扫兴，闷闷地把象牙签扔在一边。
　　齐朔忖度片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妙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