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族太子想要去口》梁白开

2、热水澡

　　李君酌的院子僻静，但不太干净，荒草蔓生，唯有东南角有一口井，井边开辟出一小块菜园，稀稀落落结着瘦弱的茄子、青瓜。岳水烛踩进膝盖高的草堆中，没走两步，便被什么东西绊了，差点扑倒在前人身上。幸好李君酌反应极快，一把攥住了他的腕子。

　　“你怎会这么瘦？”李君酌抓过他的手，想要细瞧，岳水烛忙抽回来，摇头：“我生来如此。”

　　李君酌不疑有他，回忆片刻道：“也是，你诞生时就瘦瘦小小的。我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早该变样了。”

　　岳水烛注视着他柔和而淡然的眉眼，无措地应了一声。他设想过无数次“母子”重逢的场面，纵使李君酌恼羞成怒一剑杀了他，也在预料之中，却从未想过会是这般云淡风轻。好像他只是短暂地出了趟远门。

　　李君酌把肩上的大风筝信手抛在院中，推开主屋大门，要岳水烛随便坐。正厅摆了四把茶椅，一张茶桌，桌上温着一壶花茶，再无其它摆设。

　　李君酌斟了茶，一杯递给岳水烛，将另一杯一口饮尽，又倒满，方才坐下慢慢品：“去年冬末取的梅上雪，泡阳州的桂花和肃州的柑橘，很不错吧？”

　　岳水烛只觉得舌尖微微发涩，转而回味甘甜，再无其他。他老实道：“我不懂，甜甜的。”

　　李君酌笑：“懂它作甚？好喝便是。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笑起来的模样，让岳水烛想到春天的风。蛮荒没有四季，他来到人间后，才第一次遇到春风，轻柔而温暖的，带着露水与青草的气息。风从指间流过，他不敢动弹分毫，怕自己弄脏了它。岳水烛局促地僵直了腰，这才想起手中还提着鱼，忙站起来，把鱼递过去：“送给你。”

　　李君酌接过鱼，眨眨眼：“为这个？”

　　“我只是……”脚下是平整洁净的青石砖地面，岳水烛踩在上面，也觉得亵渎。他嗫嚅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下去，“我听说……我想来看看你。”

　　李君酌没留意他的反应，在他说到“只是”时，便拎着鱼到院中去了。抛下岳水烛独自站在空荡荡的正厅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恍神的功夫，李君酌已取了厨具，蹲在井边杀鱼，自言自语道：“这么好的银鱼，拿来炖汤再好不过。正巧昨天在山里割了些野葱，和鱼汤乃绝配上品。”

　　岳水烛立在门口，呆呆望着李君酌，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想走，想赶快去死，他一定讨厌我。

　　他想着想着，也不知面上露出什么表情，李君酌一扭头瞧见了，皱起眉头：“你哭什么？快去厨房烧水。”

　　岳水烛感觉哪里不对，又说不出，老老实实走进厨房，依照李君酌的指示引火、打水、烧好一大锅热水，再烧一锅，又烧一锅，通通倒进厢房的浴桶中。直到李君酌一句“脱”，他才回过神，立在浴桶边，瞪圆了眼睛：“我吗？”

　　李君酌理所当然地点头：“自然是你，你比我脏多了。”

　　岳水烛红了脸：“……我用井水就好。”

　　“我怎不知，魔族不会患风寒吗？”李君酌惊诧，“便是孟冬时节，用井水也太凉了。这是什么特殊的修行法门吗？”

　　岳水烛摇头：“我没有修为。”

　　“那就别啰嗦咯，水要凉了，快进去！”李君酌好像完全不在乎他没有修为这件事，探了探水温，催促他，“老周说你像个乞丐，可不就是乞丐？”

　　岳水烛背过身，手放在腰带上，又停下：“……你也要在这里吗？”

　　“我泡个脚咯，踩了一腿泥。”

　　这是岳水烛找到李君酌之后的第一个时辰。他们在热气蒸腾的房间里，一个赤身坐在浴桶里泡澡，一个撩起裤腿，坐在旁边泡脚。

　　岳水烛想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发展至此，热气让他的脑袋晕乎乎的。这是他此生第一次泡热水澡。水有些淘气，像是小鱼，咬得他脚上手上的冻疮发痒。

　　李君酌一手支颊，看着岳水烛发红的脸，笃定道：“你不该这么瘦。身上有伤，没有修为，还像个乞丐。岳冕待你不好吗？”

　　岳冕正是眼下势力如日中天的魔尊，岳水烛名义上的父亲。

　　瘦巴巴的太子这才想起身在何处，顿时神色黯淡，将自己大半个人都埋进热水中，只露出个脑袋：“魔尊没有提起过你，我听人说……我想知道……”

　　刚刚，他还一心想要逃走，想要去死。但或许是此刻的热水太过舒服，令他心生眷恋了。他垂下眼睑，很乖顺的，硬着头皮说：“我想要知道我是谁，我有没有爹娘，还有你……你为什么叫我‘小光’？那是你给我的名字吗？”

　　李君酌失笑：“原来如此。这般小事，你怎说得这样艰难？”

　　他还要再说，听见外头有人走进院中，青年的声音响起：“师兄，铜匠把那玩意儿弄好了！快给我修——”

　　青年径直推开房门，大咧咧迈入，见到浴桶中的人，双目一瞪，捂着心口道：“你再怎么胡闹，也不能把小倌领回家呀！”

　　李君酌没有回答，双脚在裤腿上一蹭，赤脚站起来，抓过青年便朝对面厢房冲：“我想到好办法了，东西快给我！”

　　走到院中，才想起来这边还剩个岳水烛，高声道：“小光，你自己在柜子里找衣服穿！”

　　岳水烛只得穿了李君酌的旧衣。长短倒是合宜，但他太瘦，布料松松垮垮地垂下。他坐在井边，洗干净自己唯一的那套衣裳，又瞥见李君酌东倒西歪、满是泥的靴子，想了想，也细细清洗干净。

　　他做完这一切，青年嘴里嘀咕着“煮坏了可别怪我”，从对面房间出来，一抬眼看见岳水烛，啧啧道：“好看是好看，也太可怜了，老鸨子虐待你吗？”

　　岳水烛听不懂。

　　青年挥挥手，没再搭理他，一心回忆李君酌叮嘱的炖鱼方子。

　　岳水烛孤零零站在院中，已尽正午，冬日暖阳和煦，他望着李君酌紧闭的窗子，心想，他的父亲颇有些奇怪，让人摸不着头脑。过去一百年里他遇到过不少人，没有一个像李君酌这样，会要求他去烧水，去洗一个避免染上风寒的、晕乎乎的热水澡。

　　青年炖好鱼，招呼他来吃，见他一动不动地望着那屋，笑道：“手里的活没做完，他是不会出来的。”

　　岳水烛好奇：“他在做什么？”

　　“修法器。他是个匠人。”青年摆好碗筷，对岳水烛特殊的样貌视若无睹，耸耸肩膀，无奈道，“虽然我更愿意叫他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