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族太子想要去口》梁白开

1、我是你爸爸

　　这是悠州青萝镇的菜场。寅时起，就陆陆续续有小贩提着篮子开始摆摊了。天还没亮，最先到的是鱼贩老周，他的摊位旁边立有丈余高的木柱，木柱上挂了一盏琉璃灯，灯上垂下一条长长的绳子，鱼贩拉绳，听得“喀喀”两声，琉璃灯发出暖黄色的光，照亮了周围七八个摊位。

　　尽管这琉璃灯已经装了半个月，老周还是很兴奋，每次拉绳，都要先把手在裤子上蹭干净。

　　但今天有点不一样，灯光亮起来后，他才发现灯下的墙根处，窝着一个乞丐。乞丐穿着脏兮兮的灰色披风，兜帽盖住了脸，老周看到他的头发从兜帽里流泻出来，像黑色的、油亮的瀑布。

　　青萝镇是方圆百里最大的镇子，再往南走三百里，就是悠州首府，天下第一仙门澄明山的所在地。澄明山法纪森严，悠州秩序井然，百姓安居乐业，老周很久没在街上见过乞丐了。天气寒凉，老周看那乞丐穿得单薄，心生怜悯，上前推推他：“小兄弟，睡在这里要着凉的。”

　　乞丐睡得极浅，老周刚开口，他便惊醒了，猛地退开些，惶然瞪大眼睛看向他。

　　乖乖。老周呼吸一滞，这小兄弟也太过漂亮了，像个女娃娃，比李先生都漂亮。

　　老周只看了一瞬，乞丐已经重新把兜帽拉下去，遮住了那双桃花眼。天光昏暗，老周隐约觉得乞丐的眼睛是暗红色的，左眼下方还有一小块花瓣般的胎记，像一滴泪。人的眼睛怎么可能是红色？他多半是看错了。

　　乞丐一言不发，站起身便向菜场后方走去，走得几步，忽又转回来，停在老周鱼摊前，指着篮子里最大的一条银鱼，问：“要多少钱？”

　　那条深潭银鱼足有五斤重，很难捕捉。老周打量他的衣着，有些不好意思：“至少一两白银——小兄弟要不要看看别的？”

　　乞丐摇头，从袖中摸出钱，递给他。明明刚过立冬，他葱白似的手指上已生满冻疮。

　　老周满心狐疑，笑问：“小兄弟是外地人吧，来咱们镇上作甚？”

　　乞丐没有回答，沉默片刻，忽然问：“你认识李君酌吗？”

　　“李先生？”老周一惊，喜道，“那是当然！李先生就住在菜场后面，你看这灯！正是他给大伙装的呢。你是李先生的客人？——这鱼要和他一起吃？你等等，我再给你几条上好的黄花鱼，怎不早说！既是李先生的客人……”

　　他低头去拿黄花鱼，听那人又问：“他喜欢鱼吗？”

　　老周大笑：“李先生啥都喜欢，虽然是个修士，对吃的可讲究了！他还教过我一道焖鱼的方子呢！”

　　菜场上的商贩多起来，听见老周的话，都围上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李君酌，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老周用绳子系好黄花鱼，想送给乞丐，一抬眼，发现那人已经走远了。

　　他大概怕生吧，老周想。又回忆起乞丐兜帽下的半截脸，啧啧两声，叹道：“难怪都说修士要成仙呢，兴许都得先长成仙人模样，才好修道。”

　　李先生的客人自然也是修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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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水烛并不是修士。他是魔尊的儿子，是一只魔。

　　不管是人、妖还是仙，只要被欲念操控就可能堕落成人人得而诛之的魔。为了活命，魔往往逃窜到蛮荒之域。但魔族生下的孩子有着尚未被污染的灵魂，是人、妖或是仙。这些孩子往往被抛弃到人间。也就是说，没有谁生下来就是魔。

　　但岳水烛不一样。

　　他生来就在蛮荒，生来就是魔，左侧脸颊上有魔族的血印，瞳孔是魔族的红色，怎么看都是绝对的魔。

　　他是魔尊的儿子。自岳水烛有记忆起，魔尊就在蛮荒四处征战，花了近百年的时间，在一年前统一蛮荒，割据为王。岳水烛成了魔族的太子。

　　蛮荒所有人都畏惧魔尊，连带着也畏惧太子。没人告诉他，他是如何出生的。在过去一百年的时间里，他被魔尊抛在家里，从洞穴到草屋，由草屋至宫殿，和父亲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他也没有娘，没有老师，没有朋友，没有下人。他曾经被魔尊的仇敌抓走过，被绑在蛮荒海岸灼热的沙滩上，不吃不喝十七天，谁也没有来救他。

　　魔族的太子是爹不疼，没娘爱，没人管，自由生长的野孩子。父亲唯一给过他的东西，是他的名字。水烛，那是一种长在水边的野草，纵使在堪称不毛之地的蛮荒，也俯拾皆是。

　　岳水烛一百岁了，对魔来说，还很年轻。蛮荒一统，魔尊大宴群臣，他躲在宫殿后的水烛丛中钓鱼，从蛮荒海上呼啸而来腥臭的风，刮得他双颊发疼。他听着远处隐约的喧哗，望着眼前漆黑的深潭，忽然想：就这样去死吧，听说对人类而言，一百年已经相当漫长了。

　　然后，他听到三个喝醉的下人走向这边。他缩起身子，躲在水烛的遮蔽中。

　　“尊主真厉害啊，连飞光宗和青枫门的头头都来赴宴！四海八荒，还有谁有这等面子？”

　　“那可不，三大仙门来了俩，也不知那澄明山掌门为何不来。”

　　“你要尿我脚上了！远一点——嘿嘿，我倒是听伺候尊主的老人说过，是因为尊主跟澄明山有仇。”

　　说话人放低声音，神秘又兴奋地说：“因为一百年前，澄明山最有前途的大弟子为了尊主叛出正道，被剥掉灵根逐出师门。澄明山就此声称，要和魔尊势不两立。”

　　“嚯！还有这等事？”

　　“恐怕还是风流韵事呢，你想想，一百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另两人沉默，岳水烛也愣住了。

　　那人洋洋自得：“个中缘由，老人也不知道，但我猜是因为太子。你看，一百年前刚好太子出生。兴许那个大弟子就是太子的娘亲。”

　　岳水烛呆若木鸡，等三人走得远了，他在水烛丛中做了一个决定：在临死前，先去找一找自己的母亲。

　　肯为了生下他而背叛师门——兴许，母亲会希望他活下去，甚至会疼爱他。

　　岳水烛站在李君酌的院门外，回想起他离开蛮荒时的目的。自那日藏在青枫门船舱中偷偷来到九州大地，多方打听，几经周折，辗转一年才找到此处。

　　他打听过了，一百年前确确实实有个弟子被逐出澄明山，罪名是勾结魔道、死不改悔。这个人叫李君酌，现如今住在青萝镇的菜场后面。

　　岳水烛提着一条银鱼，立在这扇平平无奇的木门前，想要叩门，却又收回手。

　　他是魔。

　　这一路上，人们看到他的眼睛，不是惊惧恐慌，便喊打喊杀，他没有修为，不懂得如何化形，过街老鼠般苟活至今。

　　李君酌愿意见他吗？

　　也许一百年过去，李君酌早已后悔了。岳水烛听说，李君酌当年是风头无两的澄明山首席，百年难遇的天才，修为深不可测。和那时相比，他现如今是个废人。

　　岳水烛望着形如乞丐的自己，讪讪一笑，将鱼挂在门上，转身便走。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想赶快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哪里都好，就此静静死去。如世间无根的蓬草，一时欲念引动的风一经停歇，他落在哪里，便熄灭在哪里。

　　但迎面而来的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小光？”来人问。

　　岳水烛抬起头，看到一张相当英挺的脸。来人一袭农户短打，两腿都是泥，肩上扛着一只巨大的竹骨风筝，若非生得丰神俊秀，便和寻常农民无异了。

　　岳水烛愣住，慌忙遮挡自己的脸，匆匆要走，被一把抓住手腕。

　　“老周说我有客人，没想到是你。你怎来了？进来呗。”那人拉着他就要进屋，岳水烛这才后知后觉，这个人就是李君酌。

　　岳水烛迟疑道：“……你认得我？”

　　“那是自然，我是这世上第一个认识你的人呀！”李君酌摸着下巴微微一笑，回头道，“算起来，你应该叫我一声爹。”

　　太子大惊，忘了遮住自己的脸。

　　一个闪念，他好像明白，为什么魔尊对他的出身讳莫如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