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Neith

4、四 罪（3）

　　因有职责在身，请当地官府协助检验过尸身之后，几名官差便匆匆离了东蒙镇回去复命。

　　当初，吴律等人本是合计过的，不如好人做到底，将许谦葬在城外之后便带着柳絮一同回那京中。毕竟柳絮一个女子，就算是再细致妥帖，也毕竟不知该如何在这举目无亲的陌生地界里谋生，若能跟着回京中寻旧日主子，也不是坏事。

　　可谁知，将这番打算说与柳絮听时，她却只木然摇了摇头，半天才扯出个笑来：“多谢几位的好意。只是……”

　　看了看床上已渐渐冰冷的尸身，又转头瞧见客栈小二压抑着的厌恶神色，不由慢慢叹了声：“老爷受那些狗官陷害，已受了这些苦楚，我不忍让他连身后之事都太过敷衍。几位大哥请自行启程吧，我想留下守灵。”

　　说着，从包袱里摸出些出发时偷偷夹带的散碎银两，勉强笑道：“连日来，让各位费心了，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唯独剩下的这些……”

　　吴律愣住，不待反应，旁边早有另一性子最急的差人抢上一步粗声粗气回绝：“柳姑娘这话可让我们兄弟几个没脸见人了！难道我们是为了图财的？！你们识文断字的人总有大道理，你说不走，我们也没法拖着你回去，但总得留点钱在身上，要不然……”顿了顿，又重重出了口气：“就算你不用，许大人的后事总得用钱吧！”

　　旁边数人也跟着附和。

　　柳絮见状，也不再多说，只低身郑重谢过，重新将银两收好，仅留了块一两有余上等成色的碎银在手中。又转向一旁抄手立着的店小二：“我知在此停灵不妥，劳烦大哥帮忙寻一个合适去处才好。”说着，将那碎银塞到他手里。

　　那人虽嘴上推辞不收，却已暗中掂了掂银子重量，这才换了笑模样：“这如何使得……哎哟！说起来，我倒想起来个地方合适的，只是那地方阴气太重，我们平时都不去的，也不知道姑娘你受不受得住？”

　　“无妨。”柳絮淡淡抬眼，眸子闪过丝活气，“还请详细说来听听。”

　　对于外乡人而言，可以安置遗骨的地方大约就只有城外西边山脚下的那处宅子了。

　　当初押解人犯的官差们虽已启程，却在临走前帮着雇了辆板车。

　　见那几名魁梧汉子已走的远了，刚雇来拉脚的车夫便连声催促起来，喊着柳絮快将尸首搬下来，莫要误了他其他事情。而早觉得晦气万分的客栈掌柜更是挑着双细长眼睛拿目光一剜一剜地盯着柳絮，只碍着店中尚有另外客人在，这才不曾口出恶言。

　　柳絮不得已回了屋子，可再次看见许谦尸体的时候，心中却又一痛。半天，咬了咬嘴唇，扭身又锁了门折回楼下。

　　“又空手下来做什么？还不赶紧……”掌柜撇了撇嘴，极不耐烦的样子，“我这还要做生意呢！”

　　“掌柜的，”回答他的是出乎意料的冰冷语气，“奴家听说生意人当以诚信为立身之本，童叟无欺才是经营之道。今日的房费银两早已付过了，既当时您未提出异议，怎的尚未过午便要变卦赶人了！况我也并非刻意与你为难，不过想着且通融几个时辰，先去定一口寿材，也算尽了我一番心意罢了。”

　　声音冷澈，不大不小，刚好让坐在楼下饮茶的几位客人听得清楚。

　　客栈掌柜立刻青了脸色，却不好发作，忍了半晌，才皱眉：“我知道你个姑娘家不容易，我也不赶你，你爱住几天就住几天。但楼上这……什么心意不心意的，又不是生身的爹娘。我们做生意的都图个吉利，你也别多费无谓口舌，还是快些把那个搬走才是！”

　　柳絮并未料到这番，不由一愣。

　　方才本还是沉肃端庄神色，此时不待掌柜的话音落定，却忽然冷笑出来，表情亦骤然显出几分狠厉：“不是爹娘又能如何？！我自幼便不知道爹娘是谁，可老爷这些年来待我却恩重如山，此时尸骨未寒，难道我能眼看着他曝尸于光天化日之下，我却缩在客栈里过自己的逍遥日子不成！小女子孤陋寡闻，倒不知这是哪家传下来的忠孝节义！”

　　被这话一激，那客栈掌柜的脸色又变了变，待要发作起来，却见方才喝茶的那几位客商已起身渐渐聚了过来。却不是为了忌讳死人的事情，反而竟众口纷纷指责起掌柜不近人情来。

　　想来他们也是常年出门奔波在外的人，难保什么时候有个旦夕祸福，因此见了此情此景，不免生了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

　　掌柜的虽不明这些缘由，却耐不住众人皆交口指责于他，于是只得自认晦气。皱眉挥手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就给你几个时辰。但必须得赶在今天太阳落山之前把尸首搬出去，别明日又寻什么借口来找我通融！”

　　“多谢。”

　　柳絮冷冷谢过，又向刚刚仗义执言的几位客商道了谢。

　　待要出门去寻棺材铺子，却见早些时候吴律等人雇来的那干瘦车夫仍呆呆扶门而立。

　　“大叔也要催我么？”

　　说着，眼光瞥过去，却见那车夫忙摆手讪笑：“不急不急。姑娘要去买寿材，这是正事儿。”想想又试探问：“只是，要是拉了寿材回来，这车钱……”

　　柳絮知其是不愿步客栈掌柜的后尘再犯众怒，便也不再多说。又听他问车钱之事，想着自己还有几件首饰能当些银两，反正日后也没甚用钱之处，便淡淡应了：“自然按着规矩给钱，劳烦大叔费心了。”

　　说着，已自出了门斜坐在板车一边。那车夫忙跟上来牵了拉车的马匹，指点着棺材铺子的方向一路过去。

　　东蒙镇虽较百年前扩了些地界，却仍不大，那棺材铺子虽在城西略偏的地方，但并不算很远，拐了几个弯穿了几条巷子便远远见着门脸了。

　　走进门，便是一股刨花混着油漆的味道扑面而来。

　　柳絮合了眼，默默在心底叹了声，这才听铺子老板的介绍，又掂量着身上所有的值钱物事，最终定下了已做好的一具杉木十三圆的棺材。

　　因那老板不肯赊账，少不得先付了十两银子的定金，随后立刻去寻当铺典当了首饰将余款付清，这才请老板带着几个伙计一起将棺材抬上车。又细细查看了一番有无磕碰损坏之处，才又坐着车回了客栈。

　　一番折腾下来，日头已隐隐向西边坠了些，透着橙色的光，仿佛稍不小心便会滑到天地交接的那一条线下面去。

　　客栈掌柜一见人回来，立刻从柜台后面迎出来。走了几步，忽然觉得不妥，好容易强压下生硬语气吩咐个胆子大些的店小二去帮着把尸体搬下来。

　　柳絮虽不愿将此事假以他人之手，然而毕竟是女子，力气微小，只得在旁细致看护着，待到棺盖落定，这才微微松下一口气来。

　　然而尚未有时间伤感，便又听车夫催道：“姑娘可得快着些了。待会天黑关了城门，咱们可就出不去了。”

　　向西远望斜阳，果然色泽比起刚回来时已更浓重了些。

　　于是不敢再耽搁，赶紧将马车朝城外义庄赶去。

　　刚将低矮城墙抛在了身后，薄薄暮色便急匆匆地笼了上来。忙碌之时上不觉得如何，可此时……
　　柳絮斜侧身子坐在马车边上，一手慢慢抚着棺木，神色愈发沉寂下来。

　　果然是秋日了，入暮时分，竟如此寒凉。

　　再向西望过去，不远处便是树影婆娑。就在那片树林之间，有一处方圆数丈的空地，其上一围青白色惨淡的围墙笼着几间青瓦屋子。

　　若细算起来，大约并不是极宽敞的，可远远看来，偏让人觉得一片空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