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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罪(2) ...

  •   月亮一天天丰润起来,眼看着就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然而伴着秋意渐浓,天气也愈发凉了下来。体弱或有宿疾的人都不大敢出门,只偶尔穿了暖和衣物在午间出来晒晒太阳而已。

      对于病人来说,这毕竟不是一个好时节。

      而许谦本就重病,自服了镇中有名的丘大夫开的药以后,虽又勉强拖了些时日,可随着落叶愈发飘零得紧,他这病又急转直下,新开的一副药尚未服完,人已露了下世的光景,一整天里清醒的时候几乎连一个时辰也凑不满了。

      押送的差人们虽心中怜悯这无辜遭难的主仆二人,不愿紧催,可奈何押送亦有期限,眼看着在东蒙镇耽搁了十来天,心中也不免焦虑。

      但毕竟是磊落汉子,即便焦急,却不曾现于表面。若心中烦闷得紧了,便寻个地方去喝上几杯,一觉睡到天亮,也就罢了。

      历来中秋都是合家团圆共享天伦的日子,可这回偏耽搁在路上。再想到,说不准会不会为此因拖延的时日多了再担了罪责,便是谁都不免添了几分愁。因此,方到下午,几名差人便又去酒馆叫了几坛子酒、三五碟小菜打发时间、解解愁绪。量着许谦主仆一个病入膏肓、一个弱质女流,便是有心逃离也难,何况又是那般温雅的脾性,断做不出那些卑劣事情,因此便安心只将二人留在了客栈之中。

      且好在一整天病人都在昏睡,也并不给人添什么麻烦。

      直到日落时分,许谦才悠悠醒转,竟觉身上好似并不如何难受了,也歇了气喘咳嗽,除去无甚力气以外,几乎已不像重病之人。

      然而久病之人心中毕竟明白死生之事,料到这并非喜讯,想是返景之象,亦自知命在须臾,便强撑了病体往四周打量一番,待在窗边见着了熟悉的身影,才低低长叹一声:“柳絮,你过来。”

      被唤作柳絮的女子听着唤声,略愣了一愣,随后立刻放下手中事情,快步赶到床前,神色且喜且悲:“老爷可算醒了!还觉得哪里不大好么?可要我去请大夫再来诊脉?”

      被如此一问,许谦心下涩然,半晌却只淡淡笑道:“我怕是不行了。好在夫人她们没有获罪,我也不必忧虑……”

      柳絮怔住,喜色褪去,定睛细细瞧时才发觉许谦虽仍满面病容憔悴不堪,却与以往数日不同,竟隐隐透着股异样的精神,倒像是烛火将熄时扑闪的那一下,明亮却让人绝望。

      “老爷……”她有些惶恐了,本想勉力压下心中不安,说些宽慰言辞,可话刚开头却哽在喉中,眼眶也是酸涩,只能紧紧抓着床沿、大睁着双眼,尽力不让泪水滑落下来。

      许谦却仍是微笑,笑容萧索,声音极轻,像是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她们没来也好,总算不用受着颠沛流离之罪……只是对不住你了,一个女孩儿家,以后要寄身何处才好……”

      柳絮虽不是许家的家生子,但也是自幼便被买入,早已不知自己父母兄弟姓甚名谁、身在何处,加上这些年跟着许谦读书识字,明了事理,因此虽与许谦名为主仆,心里却拿他当父兄般敬爱。此时听他这番话语,泪水便再止不住,只勉强压着不哭出声来。

      “人生一世,埋骨哪里又有什么重要的,”许谦轻轻拍了她手背,依旧轻笑着,语气却更悲凉,“我是带罪之身,你也不必送我灵柩回乡,便找个地方随便埋了即可。时至今日,我指望你能找个好人家,安安稳稳相夫教子……”

      说完,眼底亦泛起些微的红,却很快稳住声音,将素日里几位不畏权贵、性情仁善的友人所居之处仔细嘱咐与柳絮,教她投奔了去。

      柳絮心如刀割,几乎恨不得以身相代去赴了黄泉,可听着许谦殷殷嘱托,又不忍令他再伤心,只得含泪一一答应了,而心中诸般计议却不敢提。

      晚霞已落,澄明月光渐渐沿着窗格攀爬上来,洒入室内一片清冷。

      嘱咐了这许多之后,许谦像是累极,半合了眼,安安静静躺了许久,呼吸清浅微弱。

      直到月亮爬到树梢顶上的时分,才又慢慢抬眼凝视着窗棂上映着的浅淡银辉,好似想起什么,面上隐约浮起丝怀念神情。又细微叹了声,将目光移到柳絮脸上,费力地展现出个带着点孩子气的清澈笑容,如同要说些悄悄话一般,然而,尚未发出丝毫声音,眼帘却已不知不觉缓缓垂下,从此再不曾张开。

      柳絮身子僵住,半天才颤抖着去试探了许谦的呼吸。

      一片死寂。

      她垂下手,呆呆坐在床边。她本以为自己会哭得昏死过去,可真到了此时,却只是不转眼的凝视着许谦安静平和的面容,脑中一片空白,却又仿佛有许多记忆的碎片一起涌过来。

      同时绽开太多色彩,于是只剩黑色。

      回过神来时,她仍握着许谦干瘦僵硬的右手。满月剔透的光在病榻上,在他的身上、脸上流淌,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良久,她无声地站起身来,从包裹中取了许谦旧日里爱穿的一套月白色长衫,那是唯一的一件精工细制的衣裳,缎面软滑细腻,被其他粗布衣裳夹着,有些格格不入。

      自从获罪以来,这样的料子便无法再穿,可她却鬼使神差的仍带了来。现在回想起来,却如同是让人心悸的谶言一般。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然而,为何老天却总是让无辜之人经受这般苦痛折磨,而那些……

      柳絮忽然觉得有些想笑。

      夜渐渐深了,几乎到了客栈打烊的时候。外面传来些拖沓的脚步声,却不很跌撞,想来是微醺却非酩酊。

      房门很快被推开,力道是着意克制过的。熟悉的几名官差出现在门口。

      “吴大哥,”柳絮迎上去,依旧垂着眉目,对着其中最细致妥帖的那人开口,声音飘忽如同从远方传来,“老爷已去了……”

      不去看那几人震惊的神色,淡淡的嗓音仍毫无波澜地继续着:“我毕竟是女流,不便为老爷更衣,还请吴大哥代劳。我代京中的夫人、小姐谢过了。”

      说着便低身拜下去。

      那叫吴律的官差唬了一跳,忙伸手虚拦了一回,声音也沉沉的:“柳姑娘节哀……我,我肯定尽心尽力,你别……”

      想说别担心别难过,可转念想到人都已经死了,看他主仆情分那般深厚,怎会不难过?于是生生把最后几个字咽了回去,竟一脸局促,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柳絮却似什么都未听见一般,仍跪地长拜,随后默然掩门退出房间。

      唯有临出门的那一瞬间,吴律下意识侧头望过去,正对上她略微抬起的目光,心中忽然猛地跳了下,手心也隐隐有些潮湿。

      这女子,眼神空茫晦暗,隐隐含着憎恨怨毒,如同南疆密林深处常年弥漫着的毒瘴雾霭一般,竟已不似以往端庄温顺……

      吴律僵硬的扭了脸,尽力不去再作联想,只打发了其他人出去打些水来,又浸了手巾为逝者净身、换了装殓衣裳。

      末了,忍不住就着透亮月光仔细端详了一番。

      虽经了诸多冤屈、折磨,但许谦最后的神情依旧是平静温和的,刚从京城大牢里被押出来时是这样,一路颠簸辗转至此、终于病倒时是这样,直到现在,仍旧没有改变过。

      吴律低垂下头,心里忽然有些累,像是连着赶了三天三夜的山路。

      他们这些大字不识的下等粗人尚且有几分血性,尚且明白些天理人情,为何正襟危坐在遥不可及的高处的那些尊贵人却偏偏不懂了这些道理呢。

      许大人是个好人,每次他们回到京中时都会听百姓提起,然而,谁能料到好人却最终是这个下场……

      他迷惑了,全然不懂这是为了什么,然而,却也不想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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