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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罪(4) ...

  •   若说远看起来,城外山脚下的那间院子不过是让人觉得空旷寂静而已,那么离得近了,便更有令人不快的感觉一阵阵从后背慢慢爬上来。

      围墙很高,站在墙根下全然瞧不见内里的景象。只有深色刷了清漆的木门裂了些缝子,隐约透出院子里暗淡的光,在这夕阳将沉,满月初升的时刻,院中渗出的一点光亮竟比不上树枝掩映下的淡白月色更显清明。

      那干瘦车夫停了车,与柳絮一同将板车倾出了个角度,把棺材小心卸下来。做这些事情时,却好似心不在焉,直到接了车钱,脸色仍不很好看,半天才磨蹭着去扣了门。

      咚咚的闷响伴着旧木门的吱呀声一起响起。柳絮微怔,这院子竟并没有上锁。

      再看那车夫,姿势比方才更僵硬了些,手仍抬在半空不曾放下,半天才像让冷风吹透了一样哆嗦着微微打了个寒颤。听得柳絮疑惑唤他,这才勉强扭头挤出个笑容:“柳姑娘……这……
      我……”

      柳絮尚未听懂他的意思,便忽然听到院内递出来一声拖长了的沙哑讥讽腔调:“他说,他要先回城里去了。这里……”那人轻轻嗤笑了声:“这里可不是夜里的好去处。”

      方才那车夫还是仅仅有些压抑着的不安,可此时一听到这声音,那神色便仿佛受了惊的兔子一般,让人怀疑他几乎要立刻跳起来窜出去,可却又偏偏像让钉子钉在了地上一样一寸都不敢动。
      半天,听里面淡淡一声:“怎么还不走?难道要我给你安排个住处?”

      闻得这句,那车夫猛地回过神来,连道别的话都忘了说一句,便跌跌撞撞地攀上马车,抖着手扬鞭连抽了几次。马车立刻疾驰而去,狭长的影子极快地消失在暮色掩映下的树丛中。

      柳絮站在原地,一时有些怔忡,进退不能。感觉这些日子的事情像是一条线慢慢的画下来,虽然有波折,却仍是连续着的。可到了这会儿,却突然断了线。

      过去的一切都已远去。此时,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城外远离人烟的地方。

      而面对的,唯有为已逝之人准备的空旷宅子,青白的色泽在暮色中分外惨淡。而那之中,让东蒙镇的人们避之不及的,究竟是什么呢……

      来不及想出究竟,却忽然闻到一股如同香草般的清苦味道萦绕在周围。

      柳絮猛地抬头,竟发觉棺木旁边不知何时竟站了个人。

      是年纪三十上下的男人,一身白衣落拓,容貌本极俊雅,可一双凤眼却半向上挑着,唇边带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

      “你……”

      那人笑意更盛,微微倾身,未曾束起的长发沿着颈侧倾泻而下,单看动作像是施礼,可神色间却仍是方才那般放荡不羁。

      “不知阁下是?”柳絮心里隐约觉出怪异,却仍端正了神色,沉声应对。

      那人仍是散漫的笑:“我是这义庄的主人。”又略抬眼瞥了瞥停于一旁地上的棺木:“既是扶灵而来,便请进吧,明日……”

      柳絮福身,眼睛却丝毫不错地盯着那人:“若阁下允许,奴家愿日夜守于灵前,直到期满下葬为止。”

      “哦?”出乎意料的,那人只是很平常的反应,淡淡答应了声,“那就自己去收拾间屋子住下,香烛纸钱我这里没有,你瞧着办。”

      语罢,也不管柳絮,自己转身进了院子。

      柳絮目光跟进去,想起棺木尚停在外面,正不知如何才好,却见那人又推了架样式怪异的低矮板车出来,车身窄长,木质老旧却结实,像是运惯了重物的。

      车子慢慢从门里滑出来,止在棺材边上。柳絮瞧着后面没有跟出来做工的伙计帮忙,整间院子静悄悄的像是再没有旁人,又想起棺木沉重,而这人又并非魁梧体态,或许未必抬得动。于是,不免抿了抿嘴唇,将袖口半挽起来,琢磨着也上前搭一把手。

      那人初时并未发觉,待停了车子回头时才见着柳絮这般模样,不由怔了怔,几乎没有血色的唇角又勾起讥诮的笑容来。却不开口,只漫不经心地单手提了棺木一角搭上车板,又绕到另一边抬了棺尾轻轻推过去,而眼光却始终定在柳絮身上,带着冷淡讽刺的笑意。

      柳絮愣住,觉得脑筋好似卡住一般,不由慢慢垂下头去。

      一副棺材少说也得百余斤,便是在棺材铺子里,那些做惯了体力活的伙计们也要两三人一起将棺材抬上车,此时又加了里面尸身的重量,可这人竟能这般轻巧的抬起……

      脑中忽然浮先出方才那车夫惊惶得如同见了鬼魅般的神情。

      “你究竟是……”柳絮心里一凉,不知不觉将心底盘桓的疑惑问出了声,可半天也不曾得到回应,抬头才发觉早不见人影,唯剩深色的木门还在风中微微晃动着。

      夜已渐深了,方才还悬在地平线上面的深红色夕阳早已隐去了身姿,满月却愈发明亮,惨白的光透过树梢层层点点散下来,在地上无声的跳跃着。

      回头只见远处城镇低矮的围墙和其中的楼阁只剩了模糊的影子,也已笼在了这片斑驳夜色之中。
      咬了咬牙,柳絮暗暗攥紧了手心,迈步进了前方青白惨淡围墙绕着的院子。

      既回不了头,又何必恐惧前方。

      然而,出乎意料的,并没有任何令人恐怖的事情伴随着推门声一起出现。映入眼帘的,是再普通不过的一间院子。西厢房一片黑暗,而东面的屋子却燃着一点星火之光,不知是蜡烛还是油灯,只能看到微弱的光焰在窗纸上透出模糊的光斑。

      柳絮正在愣神,却见那东厢房的门忽然开了,方才见过的那人慢慢踱出来。而他手中却并未掌着灯火,屋中那点灯光也依旧黯淡的亮着。

      柳絮忽然明白过来。

      她曾听人说过,有些地方的义庄里,若是有尸体停着,便要在房里彻夜燃灯。如此说来,许谦的棺木当是就在那屋子里了。

      不及询问什么,她赶紧提了裙摆侧身绕过那人跑进房中。

      果然,熟悉的棺木安稳停在屋子中央。虽无贡品香烛,但桌上一盏昏黄油灯却兀自静静燃着,浅淡的光晕仿佛将外面的寒凉与黑暗隔在了另一个世界。

      柳絮站在门口,忽然有些脱力,不由沿着门框慢慢滑坐下来。

      昨夜的这个时候,明明她熟悉敬爱的那人还活生生的在她面前。虽病容憔悴,却依旧不改往日的温柔平和。谁知一日之差,却是天人两隔……

      面颊渐渐有些濡湿的感觉,她无意识地抹去泪痕,摸索着将身子挪到棺木旁边,俯身靠在上面,心中忽然有种冲动想要撬开棺盖,再看一次许谦的样子。可思绪沉沉浮浮,却最终仍是不敢付诸实行。

      她被人牙子卖入许家的时候才三岁上下,连父母兄弟姓名都不记得,可脑中唯一刻着的,却是一副浮肿半腐的尸体面目。后来即便仔细回想,她也并不知那是谁,是亲人还是饥荒年节路边常见的尸身,然而,她却常觉隐隐的害怕。

      曾经在家中,为许谦研墨洗笔时,或者为他烹茶剪烛时,本是清静祥和之时,都会倏然起了这样的恐惧。

      如果这个人有朝一日也变成了那副模样,又该如何……

      当时,她不敢多想一丝一毫,只是尽快驱散这些不吉利的念头,却不曾料到,竟当真有此日。
      柳絮轻轻叹了口气,将头埋在臂弯中。

      不知多久,或许足有半个晚上,背后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

      柳絮愕然回头。

      却见那看守义庄的怪异男人站在门口,面上也有惊诧神色一闪而过,却随即又散漫下来,淡淡将屋中打量一番,这才收回目光:“不是让你自己去找个屋子么?”

      柳絮摸不透那人的意思,沉吟片刻才抚着棺木起身:“守灵乃是……”

      她本想说守灵是分内之事,理当如此,可起身到一半,才忽然觉出半边身子已然久坐麻木得厉害,竟无法着力,不由低呼了声,剩下的半句话也无法说出口。

      正觉身子麻木,几乎要向旁摔倒下去,却被一只手牢牢扶住。柳絮忙稳了稳神,借力蹭到一旁桌边撑住,边暗自活动没了知觉的腿脚,边轻声道谢。

      那人眉目间依稀仍有些不快,却又现出了惯常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容:“既然你要守灵,我便不打扰了。”说完便抽开手要转身离去。

      “等等!”

      先于思考,柳絮已开口唤住他。

      “嗯?”那人半回身,倚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墨色的眸底映着灯火,似有流光滑过。

      柳絮不觉用指尖挽了衣带一圈圈缠绕,抿了唇也回望过去。半天才垂下目光:“你……半夜来这里做什么……”

      窗外月正中天,当是午夜。

      若是单为了前来查看火烛,又如何会在进门那一瞬显露出那般异样神情……

      若是寻常的守夜之人……

      柳絮抚上手臂方才被他扶过的地方,心却愈发沉下去,若是寻常人,手又怎会如死尸一般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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