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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妈妈 ...

  •   1

      枕头结结实实地砸在身上,丁适及时拿开了笔记本。他看一眼闻越,转过身推着轮椅向二楼去。“不要打扰我工作,需要你的时候我会下来。”

      仍旧是冷淡疏离,琉璃一样的声音。

      闻越嘟囔道:“我是替蒋老师打你的,你这家伙根本就是个木头。”丁适头也不回,闻越看蒋老师顶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朝自己使眼色,更是火冒三丈,冷哼一声,嘲讽道:“你是不是从小就没朋友,也没上过学,所以听不懂人话啊?”这是同学讥嘲他的话。

      丁适走进电梯,回答得泰然自若:“原因正确,结论有问题。你说话还是很容易明白的。”

      闻越一愣。当时他的回答是“人话听得懂,你的话听不懂”,自然而然又打了一场架。他看向蒋悦音,正色道:“他以为我在问他吗?”

      蒋悦音不由笑了,摸摸闻越的头:“我听说丁先生在这里长大,不曾上过学。有些话他可能确实听不懂。”

      “这里?这个岛上?”

      “确切说,是这间院子。”蒋悦音神色黯然,大概忘了之前的三令五申,轻声道,“他似乎从没有离开过研——疗养院。”

      闻越傻了眼,环顾一周:这房间固然比地下室好得多,但在这里长大?他是个从小歇不住的男孩,妈说他屁股都暖不热凳子,一天到晚四处晃荡。莫说这间别院,就是拿整个小白楼玩探险游戏,三五天也腻了。闻越难以置信,惊叹道:“他长这么大没被憋死,也太牛〇了……”

      蒋悦音不作声,当初她知道这件事时,满心都是怜爱。兴许正是从这点怜爱开始,萌生了错误的爱意。

      一定是闻越的到来让她精神松懈了,往常她绝不会如此多愁善感。“蒋老师”理应只是她的工作之一。蒋悦音深吸一口气,起身道:“你可别再说什么喜不喜欢,丁先生不爱听。”

      闻越不屑:“喜欢就是喜欢嘛,凭什么他不爱听,我就不许说?我是要他的钱,又没把嘴卖给他。”

      这孩子有时像个小地痞,有时又傻乎乎的,蒋悦音失笑,故意横眉道:“我也不爱听,我又不喜欢他。”

      “真的呀?那我就不说了。”闻越连连点头,张开手想撞进她怀里打个滚,又硬生生收住,拉过她的衣角,仰头笑着说,“那您喜欢我吗?我才不想您喜欢他呢,我只是怕您难过,您刚刚都哭啦。”

      蒋悦音笑,捏捏他的鼻子:“人小鬼大,你怎么喜欢我?”

      “可喜欢了。”闻越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要是我能选,我就选您当我妈妈。”

      他有一双杏眼,瞳孔黑而亮,像是被月光洗过,一尘不染的。蒋悦音感到畏惧,好像自己□□地袒露着,无处遁形。她忙移开视线,说“真是个小孩”。

      待她急匆匆走了,闻越才想起来换药,七扭八歪地查看身上各处,竟都好好抹过了,头上纱布也换了新的。蒋老师来时他已醒了,自然不是她。闻越盯着电梯门,发了一会儿呆,慢悠悠起来,接着收拾起房间。

      约莫十一点,丁适下楼。闻越摆摆手,笑道:“正想找你呢,喏——”他好像完全忘了白天还吵过架,若无其事地推过来一只纸箱:“这里的东西你还要不要啊?”

      “稿纸都扔掉吧。”丁适摇头,“书也不用管。”

      “那还收拾什么?垃圾我都扔了。”

      说话时,丁适靠在椅背上看着他,目光带有审视的意味。闻越不大喜欢,狠狠瞪回去:“看什么看,你真喜欢小孩子啊?”

      “换药时也看得差不多了,你营养不良,要好好吃饭。”丁适不明白他为何总怀疑这些无聊的事,开门见山道,“我找你做别的事。已经浪费一天,时间不多了。”

      闻越一愣:“别的事?”

      “会用电脑吗?”丁适径直到书桌前,打开笔电向他示意,“蒋悦音说你已经学了字母表,把资料拷贝整理到移动硬盘,制作检索目录。之后我会给你一些纸质资料——说太多会记不住?先把这些做好,大概一个小时就可以。”

      闻越红了脸,结结巴巴道:“……你再教一遍。”

      直接上手学习要快得多。丁适拉他到电脑前,两人这才发现房间里没有椅子,闻越只得站着。他连鼠标也不会用,丁适干脆挪到他身后,掌心覆着他的手背,手把手教。闻越几乎是被抱在怀里了,少有人离他这样近,他不禁有些不自在。丁适毫无所觉,温声演示了一遍,最后退开总结道:“是简单机械的工作,不需要大脑,你也能做。”

      丁适的体温如他的嗓音一样凉凉的。他一退,闻越便感到夜间温热的空气重新包裹上来。意识到自己竟会留意这件事,他很有些懊恼,甩开手:“你在骂我笨吗?你找个聪明人做呗。”

      “如果他们能做,我就不会找你了——只有你我知道,不能告诉蒋悦音。”

      他说得正颜厉色,闻越不解,警惕道:“你要我骗老师?”

      丁适坦然道:“是。倒不用担心要说谎,她以为你只是来收拾房间,不会怀疑的。”

      “才不要,不告诉她就是在说谎。你为什么要骗她?”

      闻越拒绝得如此斩钉截铁,出乎丁适意料,他微蹙起眉头:“她在骗你,我以为你已经发现了。明明是很拙劣的谎言。”

      闻越不答,嘴唇抿得发白。

      丁适端详着他的神态,继续道:“自我欺骗毫无意义。时间不多了,沃森会来,是问丁之敬研究进度……”

      “我不要听!”闻越捂紧耳朵连连摇头,“蒋老师不要我打听你们的事。”

      丁适不耐烦地掰开他的手,完全不把他当作十来岁的孩子,逼视着他的眼睛,冷冷道:“如果你不肯,就离开这里,去找蒋悦音,她会带你见你妈。”

      “我妈?她现在——”

      “然后和她一起去死。”

      “你胡说!我不听!”闻越惊惶地挣扎起来,像预感到危险的食草动物,只想赶快离开这里。他莫名觉得,丁适的眼睛像蛇一样冰冷,如果再听下去,他一定会死。“你放开我!我要去找蒋老师,我要我妈妈!”

      他手脚并用,又打又踢,丁适闷哼一声,手上卸了力道。闻越朝他虎口猛地一咬,一脚踹上他的胸口,扭头便跑。

      2

      凌晨的小白楼仍旧亮着灯。闻越跑出别院,听到楼里来往的脚步声,大脑蓦地清醒过来。他浑身湿透了,脸上不知是泪,还是汗。他恍惚听到海浪拍打在崖岸上,一波一波,越来越猛烈。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回家吗?妈妈在家吗?蒋老师说她在小白楼,小白楼是疗养院……小白楼是疗养院吗?是了,找蒋老师,找她问个清楚,她在哪里呢?丁适说蒋老师在骗他,不对,丁适一定是骗人的……

      但是——

      “然后和她一起去死。”

      丁适审判一般淡漠的话语重重地砸落在胸口。闻越咬牙,想到丁适房间的书、丁适的实验室、蒋老师欲言又止的神色、蒋老师抱他时柔软的手臂、蒋老师身上淡淡的香味、大人物锅物清、从小白楼腾空而起的军用直升机、岛上关于小白楼的禁忌……很多话他听不懂,他不爱想,但他不是傻瓜。

      正在这时,他听到有人从楼梯上下来了。

      “M73的排异反应更严重了。”

      闻越一惊,躲进一楼的防火门后,蜷缩起身体。地下室开了冷气,似一团阴森森的黑雾自他脚底升腾而起。

      “清理掉。更换27号传播方案。”

      “……也许可以再试试,M73的表现一直是最稳定的。”

      “不需要,新的实验体已经到位。”

      ……

      约莫五六个人,自上而下越来越近。闻越捂紧口鼻,向阴暗处再瑟缩一些。他听到其中一人熟悉的嗓音。心跳如雷,他用力按压着胸口。

      对方步履稳健,不曾迟缓过一瞬。他们到了一楼。声控灯亮起,闻越隔着门缝,偷偷看过去。

      灰发儒雅的男人为首,他身边还有四个年轻人,蒋悦音是其中一个。男人问:“D3251怎样?”

      闻越看向自己胸口的号码。

      “退行性表征明确,体重降低,神智尚可,但排异显著,是这批实验体中坚持最久的。”丁之敬站定,拿过年轻人手中的文件。对方继续说:“是女性,女性基因的适应性表现向来比男性高一个百分点,D3251要更优秀些,我们正在筛查原因。”

      蒋悦音脸色煞白,身子晃了一晃。

      “你今天太松懈了。”丁之敬头也不抬地说,“明天开始休息。”

      “不,”蒋悦音急道,“我、我只是……”

      “不要说无关紧要的话。”丁之敬走向防火门,在闻越的视角看来,对方过于高大了。他看到一双猎鹰般阴鸷的眼睛。

      要躲起来,要、要往下逃……闻越听不懂他们的话,唯能向地下室跑。但双腿发软,他站不起来。他不得不跪趴在地上,发现自己的身形被男人的影子完全笼罩住了。

      “D3251是一位母亲。”蒋悦音颤声道,“我想,我想是不是有这个原因……她坚持一天,孩子可以获得的补偿就会多一些,她……我听说,她答应参加实验,正是为了她的孩子。”

      丁之敬握着门把,回头看向她。她双肩颤抖,嗓音沙哑,满头都是汗水,仍缓缓地说:“医学史上也有这样的奇迹,丁院,人的意志力……”

      “你要我相信奇迹吗?”

      蒋悦音惶然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不需要不可观测的变量。拯救人类的并非奇迹,而是科学。蒋悦音,你太让我失望了。”丁之敬冷道,“现在到地下室去,来看一看我们的罪孽。你要对着为天择计划失去生命的人说,我们的结论是乞求奇迹吗?”

      他推开门,闻越瘫倒在地,抓紧胸口的病号牌,大口喘息着。

      但丁之敬并没有向前走,因为丁适的声音突然在众人身后响起:“对上世纪的人而言,基因编辑也是天方夜谭,爸爸。”

      丁适坐在轮椅上,看向青灰色的大理石地面,过去他常常望着石砖上无规则的花纹陷入沉思。想要从纷繁万象中找到恒定的规律,以可触碰的法则来梳理无序混乱的世界,科学家在做的事情是何其徒劳,又何其美丽。

      “你应该学会从随机性中寻找答案,接受自己的浅薄。”丁适沉吟。他低垂的双眸中尽是痴迷,好像在望着深邃的星空。

      丁之敬关上门,大步走向他:“你来找我,是因为解开天择方程了吗?”

      丁适回过神,摇头笑道:“不,我来告诉你,我解不开。”他咳了几声,面色如纸:“我大概还能活一个月……半个月?我来告诉你,你失败了。天择方程是无解的。”

      3

      沉默。

      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丁之敬目光沉静,注视着儿子年轻的面庞。他的脊背依然挺得笔直,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大约一分钟后,他对众人说:“今天工作结束了,去休息。”

      他大步离开,走向位于顶层的院长办公室,没有再看向任何人。

      众人面面相觑,蒋悦音先开口道:“那、那我们先……”

      丁适摆摆手,率先推着轮椅离开。余下的人也自散了。蒋悦音听到同事低声道:“他们父子真是奇怪……好像要死的是别人一样。”

      “对丁院来说,天择计划才是亲儿子嘛。”

      “要是方程解不开,这个亲儿子不也算死了?一下子死两个儿子,谁受得了呀……”

      “先想想你我明天怎么办吧!得收拾行李咯……”

      蒋悦音回头寻找丁适的背影,终究只看到如墨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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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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