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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夕照台 ...

  •   1

      蒋悦音要闻越换了白色的病号服,叮嘱他路上不要说话。闻越应了,看着自己襟前“编码D3257”的刺绣字母,问这是什么意思。

      “这里住着许多大人物,安全起见,不许外人进来。你打扮成病人,就能省下很多麻烦。”

      闻越嬉笑道:“我妈也是大人物?”

      蒋悦音瞪他一眼,拍他脑袋:“怪你满身是血的闯进来,我差点以为你要死了呢!你把我吓坏了,只好做了这些多余的事。”

      闻越不好意思,轻轻在她掌心蹭了蹭,小声说:“谢谢蒋老师。你是我见过的最好最好的人。除了我妈,就只有你对我最好了。”

      蒋悦音没有回答,倒听见丁适在身后嗤笑一声。闻越啐了一口,冷道:“为啥我要帮这家伙干活?我给蒋老师帮忙不好吗?”他原要骂几句脏话,忽嗅到蒋老师身上的香气,便生生憋了回去。蒋老师是干净、优雅、漂亮的知识分子,他怕亵渎了她。

      “你要尊重丁先生。”蒋悦音无奈,还要再叮嘱,听见走廊转角脚步声渐近,当即噤声。她挺直了立在墙边,半挡着闻越。闻越悄悄看过去,是几个身材高大、西装革履的男人。他们簇拥着一个中年男人,高眉深目,不像是本国人。闻越看着面熟。

      中年人疾步走来,朝蒋悦音和丁适点了点头,忽瞧见闻越,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秒,皱起眉驻足。

      “沃森先生来找我爸爸吗?”丁适忽然问。

      沃森一愣,似没想到他会开口问好,便转过脸,笑道:“已经谈完了。上次来没有见到你,听丁先生说你身体好多了。”

      “暂时死不了。”丁适懒懒道,“天择方程解出来之前,我不会死的。”

      闻越心想,这话说的,好像他能控制生死似的。

      沃森摇头,笑得慈爱和蔼:“来之前,总统先生叮嘱我一定要探望你。孩子,你的性命要比方程重要得多。”

      听到“总统先生”,闻越想起来了,他在电视上看过沃森的脸。在最近的气候大会上,邻国总统艾维尔出席,身边带着的“锅物清”正是沃森。闻越打量着沃森,越看越觉得,所谓大人物也没什么了不起,同样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嘛。

      “我认为恰恰相反。”丁适显然不愿意给“锅物清”面子,挥挥手便走。

      蒋悦音向沃森点头,拉过闻越跟上去,为丁适推轮椅。

      沃森没有生气,倒是略带惋惜地望着青年的背影,对身边人道:“丁先生曾说,A国有一句古话叫‘朝闻道,夕死可矣’,他很认同。我问他何为‘道’,他说需追问自身,他尚在探寻。这孩子和他父亲不同,他早就找到了自己的‘道’。”

      2

      沿着幽深的走廊走了许久,穿过一道连廊,蒋悦音带闻越来到丁适的住所。小白楼占地面积不大,竟为丁适专辟了一所别院。和前院不同,这个小院子荒草丛生,唯有轮椅滚过留下的痕迹,开出一条小道。

      闻越走进丁适的房子,开门的瞬间已惊呆了:这间七十平的屋子根本无处下脚,随意堆叠着书本、纸笔、药瓶、衣物、烟蒂……丁适的轮椅像越野车一般从散落的草稿纸上压过,径直进入房间南侧的电梯。他头也不回,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我要工作,你把房间收拾好。”

      “我〇你妈,这是猪窝!”闻越拔腿就跑,不想被蒋悦音一把扯住后领。温柔的女老师笑眯眯道:“小越,这间疗养院收费很高,只有丁先生能帮你。”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何况他是个身无分文的小喽啰。闻越当即点头,问:“我什么时候能去看我妈?”

      来时路上,蒋悦音絮絮叨叨同他约法三章:丁适的别院很安全,谁也不会打扰,所以一步也不要踏出门;如他所见,这里的大人物可不是小小闻越惹得起的;衣食住行不用担心,有人会送到门口,他只要每日定时去拿;要听话,只管做事,不许向丁适打听任何事……她温声细语,闻越却听出了令人不寒而栗的潜台词——

      谁都不许靠近白房子,一旦进来,就不可能轻易离开。

      岛上居民对白房子噤若寒蝉,因为这是不可言说的禁忌。

      蒋悦音迎上闻越饱含期盼的、天真无邪的双眸,只沉默了一秒钟,笑道:“不是已经拉过钩了?大概一周,你就能见到她了。”

      闻越脸上一红,说“那我等老师来接我”。他没有看到,身后的蒋老师笑了。那笑容满是悲悯、怜惜,好像有说不尽的痛苦。

      3

      一楼没有客厅,大概是丁适的书房,无窗的两面墙上安装了通天书柜,丁适踩着凳子打扫高处时,忍不住想那个男人该怎么拿到高处的东西。他花了一整天时间才把垃圾扔进院子,震惊地发现这房间里居然还有一张单人床,之前被杂物完全盖住了。中午,蒋悦音给他送了午餐、垃圾袋、清洁工具。闻越吃得狼吞虎咽,问她怎么不给丁适送。

      蒋悦音无奈道:“他讨厌被打扰。”

      “又不是要他闲聊天,吃饭可是正经事。”

      蒋悦音笑:“你觉得什么是正经事?”

      闻越想了好一会儿:“上学、吃饭、睡觉、打飞机。”

      “……小越你说话太不害臊了。”

      闻越眨巴眨巴眼睛,一脸严肃:“这都是必不可少的事情。难道姜老师不会有那种时候吗?我妈说女的也很正常啊,如狼似虎啦、如饥似渴啦,没啥丢人的。”他没读过书,却学了不少乱七八糟的成语。

      蒋悦音笑,瞥一眼二楼,柔声道:“对丁先生来说,唯一的正经事就是工作。所以他不爱吃饭,不爱睡觉,也没有、没有女朋友……就连抽烟,也是想振奋精神。不过这半年里,烟也不大抽了。”

      闻越大惊:“他要修仙吗?”

      “现代科技可是很了不起的。”蒋悦音捏捏他黑瘦的胳膊,模仿起打针的动作,“维生素、蛋白质、肾上腺激素……维持身体机能需要的各种元素,有必要的时候,他会自己注射的。”

      闻越听懂了大概,咀嚼着嘴里香气四溢的牛肉,摇头道:“难怪他病恹恹的。我妈说‘是药三分毒’。我小时候生病受伤,吃顿饭睡一觉就好了,所以现在从不生病呢。我看他的病就是这么来的。”

      蒋悦音打量着他干瘦的身体,但笑不语。

      “你别看我瘦,其实——”闻越不服气,想要争辩,忽听天上一阵巨大的轰鸣声。

      是一架腾空而起的军用直升机。

      “我〇!我我我第一次见!这也太他〇帅了!”他们一同注视着它升空,闻越连连赞叹,开始喋喋不休地谈起飞机。他过去常常逛商场的玩具店,看军事频道,对各种武器如数家珍。

      不想蒋悦音却突然变了脸色,冷冷道:“吃好了吗?我要回去了。”

      闻越被这老师的威仪吓愣了,点点头,将饭盒收拾好,目送她离开。他站在荒芜的小院中,看着蒋悦音的背影,又看向午时灰蓝色的天空。灼热的空气将人带回现实——闻越想不到比“现实”更好的词,昨天之前,来到岛上的生活都如同雾气蒸腾的梦境,但他又直觉不对,明明他一直处在现实之中。又或许,是温柔的蒋老师来自梦境。

      “老师是不是喜欢丁适啊?”他问。

      “别乱说话,我不是说过了吗?你不许打听任何事。这样我才带你去看妈妈。”

      闻越揩一把鼻涕,小声问:“老师会不会说谎?”

      回答他的只有海岛上粘稠湿热的空气。闻越晃晃脑袋,把他不愿想的事都暂时搁置,躺回房间唯一的床上睡大觉。

      他把冷气开得很足,临睡前骂了两句丁适:凭什么大人物可以享受无限量的冷气呢?不管在大陆还是岛上,闻越生活的地区都会限制能源消耗,冷气不必说,天然气也是奢侈品。新闻说是因为能源危机、气候异常。闻越想,可能只有小人物特别耗能,大人物仅凭身份就能发电。他想象着丁适和沃森被缠上电线装进大铁皮机器里,机器启动,他们身上就冒出电火花。这美丽的想象使他心满意足,落入深沉的梦境。

      再醒来已是夜深。闻越揉揉眼睛,看到蒋悦音在桌上留下的字条,有盒饭、一些药物。她把字写得很端正,没教过的字还标注了拼音。蒋老师叮嘱他好好吃饭,按时换药。闻越这才想起身上的伤。

      他挠挠头,陷入两难。

      4

      闻越走上二楼时,丁适在实验室。按丁适的意思,二楼被区分为三个实验室,危险等级不同。只有丁适在用,也没有标识。闻越敲门,没有人应声,干脆拧开门锁进去。还没探头,警报声轰然大作,吓得他赶忙退回去。

      过了片刻,丁适猛冲出来,劈头盖脸便是一句臭骂:“你想死吗?”他嗓音沙哑,眼睑青黑,脸色比起白天更要苍白。

      闻越看向他站立的双腿,疑惑道:“你会走路啊……”

      丁适翻个白眼,按压着眉心,冷道:“不许上楼。这里很危险。”

      闻越来了兴致:“会爆炸?你在干嘛呀?”楼下的书他一本也看不懂,翻了有配图的两本,他认出“生物”“基因”之类的词。“你是科学家对不对?你在做武器吗?”

      丁适没有回答,倚在门框上,居高临下看着他。

      闻越这才发现他很高,纤瘦、挺拔、漂亮,像山巅孤挺的松,带着冰雪的寒气。他和蒋悦音相仿,甚至要比她更加洁净,一点尘埃都没有似的。他们是另一个世界的人,闻越遥不可及。闻越想起蒋老师的叮嘱,讪笑道:“我不是故意的……那个,你能不能帮我个忙?”他提起脚边的药箱。

      蒋悦音要他换药,但他不会。

      丁适沉默。

      闻越夸张地叹气,摸摸腿上的纱布,又撩起衣服,露出背上的淤青,委屈巴巴的:“我以前也老和人打架,但没上过药。本来不想找你,可是蒋老师要我换药。我不想给她添麻烦——要不是这个,我才不来找你呢。老子又不喜欢你。”这是大实话,他想了半个小时,才作出决定。

      少年的身体瘦骨嶙峋,新伤旧伤叠在一起,青的、黑的、红的,和丁适养尊处优的身体迥异。丁适看了一会儿,说:“你下去。”

      闻越以为他不肯,便嗤了一声,跑进电梯,扭头朝他做了个鬼脸:“嘁,我还不稀罕呢!”

      他下楼,把整理好的书踹一脚踹塌,就当是出气。踹完,想起来还要自己整理,骂骂咧咧蹲下,一本一本地摞起来。他早知道会被拒绝,又不丢脸,反正丁适显然不是什么好人,因此也没怎生气。丁适的书好多大部头,砖块一样,闻越一时兴起,干脆当成积木玩。

      天将破晓,丁适下楼,看到闻越躺在地板上睡着了。他用书本给自己搭了个圈。圈旁边是歪七扭八的小房子。房前挂了一张草稿纸,写了“闻越之家”四个字,端端正正的,是小学生的笔记。

      丁适低头看他,看了好一会儿。末了忽觉得冷,这孩子把冷气开太低了。他扫一眼清理出垃圾的房间,还是乱,但洁净不少。而后清晨的阳光洒进房间里,落在这间许久没有人居住的屋子里。硬皮书上的镶金字体反射着光,闪闪烁烁的。久违的,丁适想起他在此度过的童年。

      他起身,把闻越抱起来放到床上。手指触碰到的皮肤发烫,丁适看看少年脸上异常的潮红,嘀咕了一句“麻烦”。他关掉冷气,给闻越盖上毛毯,转身回实验室。这些行为对成年男人来说不难,但他还是有些喘。

      5

      蒋悦音在开组会,收到特别提醒,是丁适的信息:“他发烧了。”

      蒋悦音瞟一眼会议桌主位面色冷峻的丁院长,暗骂自己多事。她早该把那孩子交给丁院。这位父亲要比他的儿子好懂得多。蒋悦音不明白为何丁适会偷偷向她要人,更想不明白为何她鬼使神差答应了。她想起闻越问的那句话,忍不住自嘲,如果说她喜欢丁适,那也只能说“喜欢过”。

      两年前来到岛上,第一眼看见那孱弱俊俏的小少爷,她就暗中生了情愫。那时候她还是提前博士毕业的女孩,一心想出人头地,来A国最有前景的实验室做助理,谁想短短一周,既放弃了研究理想,也丢下了少女心。

      这世上有遥不可及的天才,生下来就居于科学的王座。丁适不仅在王座上,他的桂冠也注定会镶嵌最华美的珍珠。而她是什么呢?科学的前进是大浪淘沙,沙子与堆积在王座下的尸骸,协助君主开疆拓土、建造伟业,历史不会记得她、她的同僚们。

      “小蒋,你的进度怎样了?”丁院注意到她的跑神。

      蒋悦音摇头:“这次CRISPR的转录依然存在问题,我们还在尝试新的办法。前天F大学实验室刚发表了新研究……”

      丁之敬听着她的报告,不时提出问题。这场会议开了一整天,没有任何冗余的对话,高效、简洁,小白楼的所有研究者都和丁之敬有着同样的工作作风。蒋悦音坐在他们当中,望向窗外的桔红色的落日,又一次觉得自己不该在这里。

      闻越烧了一整天,不知道现在怎样。没有人送饭,丁适会照顾那孩子吗?

      会议结束,丁之敬走向她,开门见山:“你今天一直在走神。”

      “抱歉,我有些疲惫。”

      “当初是你找我说要加入天择计划的。”丁之敬注视着她的双眸,“我们时间不多了,沃森说他们正在考虑和R实验室合作。”

      蒋悦音大惊失色。R实验室是臭名昭著的生化武器研究所。针对当前的气候危机,他们提出了相当激进的解决办法。

      丁之敬很满意她的神态,郑重道:“我当初找你做丁适的助手,是想你或许可以为他生下后代。但你的表现远超过我的预期。小蒋,我把你看做我的研究人员,而不是一个简单的子宫,你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蒋悦音说是。晚饭时她借机悄悄溜进丁适的别院,心急火燎地去看闻越。不想他已经退烧,躺在床上安恬睡着,连身上的伤也都换过药了。丁适坐在书桌边工作。

      黄昏的气温正常些,夕阳余晖笼罩在三人身上,暖融融的。蒋悦音难得笑着谈起无关紧要的事:“我读大学的时候,附近有个夕照台公园,我总是去那里散步。夕阳真美。”

      她不知道丁适有没有在听,自顾自地说下去:“丁先生知道吗?有句古诗叫‘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越是美丽的东西,似乎越是短暂。”

      丁适不曾上学。文学、艺术、历史、哲学……他都不了解。他在小白楼长大,大概从没有欣赏过落日。

      “我今天才知道,我之所以能来这里工作,只是因为丁院长认为我适合做您的妻子——也不对,是因为我的卵子质量还不错。”

      丁适看向她,回答说:“我知道。”

      蒋悦音把脸垂下去,喃喃道:“丁先生,人的价值不该是这样的,人也不该这样活着。”

      丁适想了想,说:“我妈大概也和你一样。只是他没有想到,完美的受精卵没有好好发育,长成我,生下来就破破烂烂的。我爸不觉得这有问题。”

      蒋悦音愣住,在丁适平静无波的话语背后,她听出了笨拙的安慰。她猛然意识到,这两年里,她从不曾和丁适有过类似的交流。她在他身边做了两个月助理,就被赶走了。丁适不喜欢帮忙,嫌别人笨。要不是一个月前,丁适要她瞒过院长找个帮手,他们连面都见不了几次。

      “我并不认为人应该怎样活。”看她不说话,丁适又继续道,“没有固定的法则,生命是自由的。”

      蒋悦音笑:“您是基因学者,怎么说这种话?我对基因学的了解越多,便越觉得我们只是遗传因子的载体,没有自由可言。”

      “这只是现阶段的认识,人类只触碰到世界的一角而已。所有的法则都有其适用范围。”

      “……谢谢您。”

      丁适不解。他读过许多书,但无法理解周围的人。人心总是变化多端,微妙难测。他没有兴趣,便继续工作了。

      理应睡着的闻越忍无可忍,睁开眼,把枕头朝他砸过去:“蒋老师瞎了眼,怎么会喜欢你这种机器人啊!你个猪头!木头!白痴!傻〇!”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夕照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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