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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孤岛 ...

  •   1

      2020年的春天来得很不寻常——确切说,这一年似乎没有春天。

      离开大陆时,闻越穿着一件巨大的红色羽绒服,脏污的下摆垂到膝盖处。他第一次坐船,兴奋地趴在栏杆上眺望着海的尽头。海浪的腥臭和船舱中乘客身体的味道令人眩晕,刀子一般的风让他昏沉的头脑清醒不少。他从船头跑到船尾,看发动机卷起白色灰色的浪。水手咒骂那是谁家的孩子,他听不懂;纵使听懂了也无所谓,他十五岁,正是最叛逆的年纪。他跑累了,遥遥看见海平面浮出一座岛屿。从这里看去,它像是一块绿色的、摇摆的积木。随后,他看到绿树掩映中的白色小楼。

      天上落下白色的雪花,他隐约看到小楼屋顶上坐着一个人,衣着也是白色。

      雪也落在船上,落在闻越的衣领里。他跑回船舱,推搡着越过人群、鸡鸭、蔬菜筐,来到母亲身边:“妈,下雪了!”

      女人恹恹蜷缩在座位一角,她原本是个年轻的漂亮女人。倒是她身旁的乘客开口道:“都三月底了,还在下雪……”

      “是啊,今年比去年还要怪!新闻里天天都说。”

      “这不,新闻正说呢,这叫啥尼啥瓜现象。”

      一再发生的事应该叫“旧闻”,气候恶化啦、泥石流啦、地震啦、暴雪啦、海啸啦,或者某地又出现了无名死者呀、某次游行示威发生冲突呀,所谓的“新闻”不外乎这些事。闻越心想,好事才称得上是新闻嘞。

      船板“咚”的一声,闻越挤出去看船靠岸。他站得太靠边缘,水手一把将他扯上岸,骂他“小鸡崽子”。闻越做个鬼脸,又跳回船上:“我帮我妈拿行李!”

      接下来他们要在这座小岛上生活,任何倦怠、咒骂都不会消磨他的兴奋。他憎恶大陆,憎恶地下室昏暗的灯光,憎恶窗外排水管常年积攒的污渍,憎恶邻居,憎恶邻居的孩子,憎恶白天在地下室睡觉、晚上出门工作的母亲,也憎恶依靠母亲的自己。现在他要在岛上开始新的生活,一切都会是崭新而满怀希望的。

      母亲最后下船,闻越帮她拖着一只大旅行袋。袋子里是他们全部的行李:一床被褥、几件衣物,廉价化妆品,一把木枪。水手打量着他们——也或许没有,但闻越还是昂起头,经过那人时,对准他的胫骨恶狠狠踢了一脚。

      海岛上有许多独栋小楼,闻越跟着母亲来到其中一座。房东是位鳏居的老农,正在院子里摆弄花草。母亲从怀里取出一只长钱包,钱包中夹着一封信,她还未说话,老农就抛过来一把钥匙,指了指二楼。

      前几天母亲工作回来,翻箱倒柜找到钱包,郑重其事地将信放进去时,还被合租的同事嘲笑了。闻越不识几个字,不知道信的内容。他想了好久,直到母亲收拾行李,带他乘上离开大陆的船,他才恍然大悟:这一定是父亲的来信,父亲要接他们回家。

      闻越打量着眼前皱纹纵横的老鳏夫,怎也不肯相信这人就是父亲。他很快想到新的理由:大概是这老东西想要女人,又嫌贵,贪便宜包养了妈。

      他想通以后就不在意了,三步并作两步跳上楼梯,推开新家的房门。门后的空间太过漂亮,阳光居然可以铺满二十平的地板,还奢侈地照亮了白色的墙面,这太出人意料,以至于他惊喜得脱口而出:“操!”

      闻越把行李信手一甩,冲向阳台,又叫又跳:“妈!这里可以洗澡!还有茅厕呢!”

      而后他看到窗外的雪,雪的冰晶反射着亮光,像是飘落的白色星星。闻越安静下来,想到自己将才的聒噪或许惊扰了这片风景,不由有些害臊。母亲的名字也叫“雪”。闻越把大半个身子探出围栏,深深吸一口气,想尽力嗅到雪的气息。鼻腔里涌入的空气不似大陆上那般干燥污浊,而带着湿漉漉的、青草的味道。

      2

      闻越开始上学了。

      岛上的小学也是独栋小楼,几个年级的孩子在同一个教室里读书。闻越要学写字、算数和英语,他比同班的小孩学得都快,常常被唯一的女老师表扬。和岛上的原住民、闻越这样的外来者不同,女老师蒋悦音白皙、纤细,嗓音也是柔柔的。听同学说,她住在白房子里,所以和大家不一样。白房子在岛的最北端。孩子们有的说是医院,有的说是大学,还有的说是鬼屋,大人们讳莫如深,只叮嘱小孩绝对不需靠近。

      不上学时,闻越就在岛上跑来跑去。他不想回家,怕让“爸爸”不高兴。因此,尽管四月一直在下雨,除了白房子附近,他还是踏遍了小岛上所有的土地。

      四月十二日,他记得很清楚,那天雨终于停了,气温却将近40℃。新闻里说各地都发生了气候游行,民众高举着“还我春天”的标语。闻越刚刚学过“春”字,直到二百年后,他还能想起这一幕。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气温再没有降下去,夏天骤然降临。大人都忧心忡忡。蒋老师说今年的农民恐怕要遭殃。第五天,政府发布高温预警,非必要不外出,学校放高温假。

      和夏天一起到来的,还有母亲的病。

      闻越原以为,来到岛上以后她可以白天出门走走。现在她却整日躺着。起初尚问他的功课,后来连饭也不怎吃了。她蜷缩在床角,朝向墙,很畏光似的。看到她掉在枕上枯黄的头发、脖颈白而皱的皮肤下隆起的青色血管,没心没肺如闻越也有些慌了。

      他问房东哪里有医生,老头只是瞥了他一眼,似乎奇怪他问这样蠢的问题。

      如果还在上课,他就可以问问蒋老师——不上课时,蒋老师在哪儿呢?闻越想到小岛之北的白房子。

      路上空无一人,一夜之间,整座岛的蝉开始齐鸣。闻越脱了背心,在水龙头下胡乱冲冲头发,朝北方走去。热气灼人,树荫下也不能幸免。

      岛上的房子稀稀落落,越靠北越是荒凉,最后连路也没有,是一片荒地,草没到闻越的胸口。穿过荒地是一座矮山,白房子就坐落在这座山上,自然看不到路。已近傍晚,闻越犹豫了一刻,便要走进去,忽听身后有人。

      是几个高年级的同学。

      为首的是岛上渔夫的孩子,比他高一个头,不上课时会去渔船打工,肌肉晒得发亮。闻越和这伙人很不对付。他们说闻越的智商有九岁,自然会做七岁的算数题,蒋老师夸奖他,不过是可怜他罢了。为此闻越没少和他们打架,彼时有大人在场,不曾闹得太大。

      “你要去白房子?”

      闻越头也不回,心想若是脚程快些,能在天亮前回去呢。

      这态度惹恼了对方。这是大人绝对不会靠近的地方,又是让人头脑发昏的湿热的夏日,打架顺理成章。闻越很清楚,纵使一开始笑着回应,结局也不会改变。

      他十五岁,瘦小如柴,脚腕手腕纤细得好像一脚就能踩断。被按在地上打得鼻青脸肿,仍不服输,从“□□娘的〇”“你鸡〇去死”骂到“有种打死你爷爷,不然把你妈卖了去当〇”,尽是不重样的脏话。饶是不学好的男孩们也被他骂得面红耳赤,下手更狠。

      争执中,闻越听到有人说他是“〇子养的”,所以嘴这么脏。他怒火中烧,挣扎着一口咬上那人耳朵,竟扯下一块肉来,吐在地上,大笑道:“老子嘴这么脏是舔你妈〇的,你不知道多脏吗?”

      那孩子的惨叫让其他人都愣住了。

      闻越趁机爬起来,信手抓起一块石头,嚷道:“来啊!继续啊!”

      他红了眼,脸上、身上尽是血,一副不要命的样子,孩子们面面相觑,顷刻跑散了。

      闻越把石头抛掉,啐了一口,拨开草丛走向山脚。

      夜幕已经降临,只能借着星光在林间跋涉,每一块骨头好像都疼起来了,闻越有些后悔,应该回去睡一觉再来的。他的眼皮直打架,意识被高温蒸腾得昏沉,最终连自己何时昏过去的,都不记得了。

      3

      再睁开眼睛时,闻越发现自己在一间病房中,四周是雪白的墙,身下是一张干净、柔软的单人病床。伤口被包扎过,手上扎着点滴。房间有冷气,温度略低了些,他忍不住把下巴也埋进被窝。阳光晒过的被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他闭上眼想干脆继续睡下去吧。

      “是个很好的孩子。”

      闻越听到有人推门走进,他立刻辨认出说话人是蒋老师。

      “脑袋够用吗?”问话人听起来是个年轻男人,语调淡淡的,让闻越想到琉璃。老师在课上做实验,光穿过琉璃变成七彩,其他人都为阳光惊呼,闻越却对琉璃印象深刻。透亮得好像一块冰,又好像清冽的水。

      两人走近,闻越闭紧眼睛,嗅到蒋老师身上淡雅的茉莉花香气。“虽然没有读过书,但很聪明,学东西也快。您想要他做什么?”

      “一些小事。”

      “……是不是要告诉院长呢?”

      “那我直接找爸爸谈就好了。”

      蒋悦音沉默着,好半晌才说:“您知道,这是违反规定的……但、毕竟这孩子的母亲已经……”

      闻越猛地坐起,急道:“我妈怎么了?”

      蒋悦音惊呼一声,忙安抚他不要紧,闻越不信,看向她身边的男人。那个人坐在轮椅上,皮肤很白,面无血色,脖颈似乎比母亲的还要纤细。他的眼睛黑得似墨,冷淡地扫过来,让闻越再一次想到了琉璃。

      闻越恶狠狠瞪着他,问:“你把我妈怎么了?你要我做什么事?”

      男人正要回答,蒋悦音先开了口:“小越你冷静些,听我说。你妈妈只是病了,你来找我,是想要给妈妈看病,是不是?”她把他抱进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背。

      闻越乖顺下来。男人似乎很看不得这幅场面,转头望向窗外。

      “这里是疗养院,我已经请人把她带来了,在隔离病房。你现在还不能见她,等她病好了,我带你去,好不好?”

      “她是什么病?”

      “那是岛上常见的热病,因为水土不服,很多来岛上的人都会得这种病。你放心,治得好的。”

      闻越贴着蒋老师的胸脯,瞥见一旁的男人:他勾着嘴角,大概是在冷笑。

      “要多久才能好呢?”

      蒋老师吻他的额头,柔声道:“大概一周,一周以后我就带你去看。”

      “你不骗我?”

      蒋老师一愣,继而笑了,郑重地点头,伸出小指:“我们拉钩。”

      闻越放下心来。原来白房子是岛上的疗养院,大家都不来,兴许热病会传染。蒋老师总不会骗他。何况纵使不相信,他对母亲的病也毫无办法。

      蒋老师抚摸着他的头,夸奖他是听话懂事的孩子,而后柔声细语地同他讲:昨夜他昏倒在路上,被人发现,带进院里;妈妈今早已经办了住院手续,要观察病情,不能打扰;学校放假,闻越可以留在这里等她康复;这位是丁适先生,丁先生想请他帮忙做些事——看病需要钱,丁先生愿意支付药费,只要他听话。

      闻越偷偷打量起丁适。这个人生得这样白净,比蒋老师还要纤瘦柔弱,看起来是个病秧子,大概一拳就能撞倒。

      “你要我做什么?”闻越问。

      丁适这才转过脸,审视着他的面容,目光又移到他身上。

      这自上而下的冷淡视线让人颇不舒服,闻越暗中握紧拳头。他知道确实有成年人喜欢年幼的男孩,但眼前这个人……闻越咬紧牙关,冷冷地说:“我马上就要十八岁了,硬邦邦的。”

      蒋悦音一愣,丁适也眨眨眼睛,摇头说:“你的资料显示是十五岁。从外形看,更像十二岁。当然也可能你母亲报错了年龄,我听说妓女为了领取社会抚养金……”

      蒋悦音立刻拦道:“丁先生!”

      “如果您想要小越帮忙,就得按照我说的来。”蒋悦音涨红了脸,高声道,“如果您做不到,我立马就去告诉院长!”

      丁适不解:“你只说不能谈——”

      “现在开始请您一句话也不要讲了!”

      “好吧。”

      蒋悦音转向闻越:“你不要在意。丁先生不知道怎样跟人讲话,这些为人处世之道,他还需要学习。之后也是,不管他说什么,只要跟工作无关,你都不要在意。”

      闻越偷偷瞥一眼丁适,心想原来大人也会被老师骂。他不由笑了,耸耸肩说:“我妈确实是妓女嘛,也没啥说不得的。”

      丁适莞尔,赞许道:“承认客观事实是科学探究的重要一步。”

      他笑起来相当漂亮,非要做比方的话,大概就像是透过光的琉璃吧?闻越立刻被这想象恶心到了,这个男人明明是个喜欢小男孩的变态。于是他大声骂道:“你才承认吃屎呢!我跟你说,我干巴巴硬邦邦的,〇起来一点感觉也没有!你就是把我割了卖肉,也卖不了几块钱!”

      蒋悦音目瞪口呆,丁适陷入沉思,闻越得意极了。

      过了两分钟,丁适才理解了他话中的意思,竟笑得更愉悦了:“我不会要你做这种工作的。我没有性能力。”

      他的笑容轻描淡写,丝毫不以为耻,闻越不由呆了:“……你是不是男人啊?”

      “我哪里像是女性吗?”

      蒋悦音拦在两人中间,咬牙切齿地说:“到此为止,我们要动作快些,不能让别人发现小越。”

      闻越不置可否,跟着两人离开病房,一路上都在悄悄盯着丁适的胯部。没有性能力的男人,是不是没有鸡〇?如果说闻越今后会踏上科学探究之路,那么这是他感兴趣的第一个科学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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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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