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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审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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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那场举世瞩目的判决,《邦联时报》记者李之议是这样报道的:

      “‘被告人丁适犯罪证据确凿,犯罪危害严重,现根据共存公民邦联刑法第一条第一款规定,判决如下——’休庭一个月,经由最高法院、高校联盟学者顾问、陪审团的多次论辩,审判长顶住了邦联政府、自由国度、宗教厅和HLA的多重压力,最终认定丁适无可争议的反人类罪责,唯一的悬念是他将被处以何种刑罚。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大主教沟壑纵横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据他身后的邦联议员所说,公布判决之前,他已经吃了三次救心药剂。

      “然而,位于风暴眼的被告席上,罪犯丁适却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和第一次被公开身份时一样,这位瘦削苍白的生物学家(他对该身份供认不讳)甚少开口,即使在观看自己的犯罪证据、看到两百年间人类因他而产生的灭顶灾难时,他的眼睛中也没有丝毫波澜。即使是宣扬重审天择计划的大主教,也曾为战争中流离失所的儿童流下鳄鱼的眼泪呢!看来果如传言所说,早在前天择时代,就有人断言,丁适是天生的反社会者。

      “在听到自己将被判决一千年的流放、永不得假释减刑时,犯罪者的眼皮动了动,他转向被告辩护席,经允许后,说出了那句令人震惊的无耻之言:‘还要活一千年吗?好长。’

      “这实在是荒唐!他已经完全丧失了对生命的尊重!从那低沉疲倦的语调中可见,他对法律的恩赐毫无感知……”

      李之议回忆,那句话引起了满座哗然,有人破口大骂,法官不得不下令维护秩序。丁适的辩护人,邦联政府最杰出的法援律师桑迪亚举手示意:“我的当事人对当今社会一无所知,他毕竟已经沉睡了两百年。过去一年始终在接受各个机构的调查审问,不比新生的婴儿更有常识。还请诸位原谅他的无知。”

      桑迪亚转向丁适,双眼饱含怜悯。她慈爱地解释道:“前天择时代的人丧失了对生命的尊重,你还不明白‘生’的可贵。即使只能活一天,你也要珍惜你的生命。”

      “让人多活一千年的技术……”丁适笑道,“在这时谈尊重生命,荒唐的是你们。”

      闪光灯此起彼伏,一秒钟后全世界的电子屏都收到了那张后来被《香蕉报》评为“年度危险魅力人物NO.1”的照片。照片里的男人看起来顶多二十岁,过去一年马不停蹄的审判使他的面容呈现出缺乏血色的病态,逼视镜头的黑色瞳孔中却闪出骇人的精光。

      李之议——这张照片的摄影师——上交任务后,即刻删掉了它。“像是被蛇盯上一样,真不舒服。”她和同事闻越一起走出法庭,想到明天的新闻发布会,不由按压着太阳穴。“为什么要给这种人说话的机会?”

      闻越递给她一瓶冰水,温吞吞地解释道:“是大主教的意思。”

      李之议没有接,而是将额头贴上瓶身,闻越只好高高举着胳膊,任她越靠越近。这个男人太过温驯无害,总让人忍不住欺负。李之议干脆闭上眼睛,半个身子都倚靠在他身上,嘀咕道:“他们还没放弃吗?”

      “大生命教”,当今世界信徒最多的宗教组织,在“天择战争”后期诞生且迅速崛起。其“众生友爱平等”的教义在人类分崩离析的时期鼓舞了无数人心。他们认为不论是犯罪者,还是天择病毒感染者,乃至一花一木,都是经由“神”选择的生命,谁都无权剥夺。针对丁适的审判中,大主教坚持要无罪释放这名罪魁祸首:既然人类已经向天择病毒投降,世界选择步入后天择时代,那么身为天择病毒之父的丁适,理应被视为新世界的缔造者。

      “荒谬。”李之议握紧手腕,那片皮肤柔软而温暖,脉搏规律且平和地跳动着,过去二十六年的人生中,她一度怀疑这里是否真的植入了检测芯片。后天择时代的所有邦联公民体内都有一枚芯片,时刻监控着人体内的每一次血液循环,一旦发现天择病毒引起的病变细胞,便即刻向中央大脑发出警报。

      她的发顶触碰到闻越的项圈,每次靠向男人肩膀时,她都怀疑自己好像可以听到项圈内的电流声。闻越是感染者。除了佩戴项圈以外,感染者拥有普通公民的一切权利。

      这个男人随时有可能“退化”,如果是在公共场合,项圈判断他的“退化”有害于公共安全时,将自动引爆。李之议还是孩子的时候,曾经亲眼目睹一名中年女子被“清洁”。第一秒,项圈发布警报,展开半球形的防爆屏障;第二秒,项圈引爆的烟雾会弥漫在整个屏障内部;第三秒,屏障收拢,烟雾散去,项圈轻巧地落在地上,感染者已被彻底清洁干净,连一丝灰烬也不会留下。如果不是警报响起时女人推开她的力道太大,以至于她跌倒撞破了头,她一定以为那一幕只是梦境。

      一切都是天择病毒的错。

      如果没有那个人……

      李之议望向车窗外碧蓝色的天空,绷紧了身体:心想明天的发布会一定要让丁适亲口认罪。

      “不要想了,你应该好好睡一觉。”闻越察觉她的情绪,轻声道。

      他的声音沙哑、柔和,总让李之议想到母亲。她忍不住与他十指交握,叹息道:“今天可以去我那里吗?”

      闻越抚摸着她的长发。他的衣服上有淡淡的清洁剂的味道,让人想起日光下晒干的棉被,让人不由想要陷入深沉的睡眠中。

      没有人会想要和感染者建立长期稳定的关系。何况在这个时代,即使对正常人来说,“长长久久”也是一种奢侈品。婚姻是前时代的产物。在遇到闻越之前,和几乎所有同龄女孩一样,李之议有过几段短暂的恋爱,从未想过带人回家,预备将来购买满意的精子来生育后代。但闻越不同。他的样貌和能力都平平无奇,一瞬间就会消失在人群中,被评价为“普通到平均水平也算是另一种特别”;但李之议认为,他好像和她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闻越有种不属于当今时代的安定感,如果他向她求婚,她一定会答应。

      2

      被绑在身后的手腕隐隐作痛,李之议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正坐在自家的餐桌前。对面是闻越。

      这个在团建时总安静坐在角落、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的男人,正在摆弄餐桌上散落的零件。她只在荧幕上见过,它们大概来自一些管制武器。

      她花了几秒钟寻找自己的声音,尽可能镇定地问:“是因为明天的发布会吗?”

      闻越没有回答。他组装武器的双手过于灵巧,仿佛那些危险的东西不过是几块积木。他沉着的双眸,让李之议想到不久前拍下的另一双眼睛。

      “是为了丁适。”她喃喃道,“你从一开始,从一开始接近我……不,两年前你来到报社工作,从那时就开始了吗?你在为谁做事?大主教,还是自由国度?……不对,如果是这样,政府不会允许你在《邦联时报》工作……”

      《邦联时报》是邦联政府所在地、邦联之都S城最权威的官方报纸,所有工作人员都要定期接受政府的思想审查。任何违背政府宪章理念的种子,都会在萌芽之前被掐断。没有异见者可以逃脱。李之议对政府的控制力深信不疑。

      组装的武器渐渐成型,李之议看向那把漆黑锃亮的□□,感到后背的冷汗已浸湿衬衫。

      Human liberation Alliance,HLA,人类解放联盟,在审判前高调宣布将抢夺丁适的国际恐怖组织。过去几年间的活动仅限于线上,以黑客行动揭露政府密文。危害性一般,并未引起太多关注。然而在丁适从冬眠仓醒来的第一天,HLA就在网上发布了“邦联政府控制天择计划肇始人”的信息,并公布了丁适的全部资料。HLA声明,政府对丁适的全部调查都必须符合程序正义,他们将全程监督,一旦发现任何非人道行为,都将公之于众。

      即使是在《邦联时报》工作的李之议,也是借助该组织的资料了解丁适的。历史书上并没有此人的名字。官方教科书宣称当年参与天择计划的A国学者、政客已全部处刑,该计划的主谋为生物学者丁之敬。李之议还记得课本上那位老者的照片,许多小孩在他的脸上涂鸦,她的那页书上,老人的脸被剪下。为此她还特意学习了剪裁电子教材的办法。

      “你是HLA的人。你想要我明天帮你救出丁适吗?”

      闻越示意她看向桌面。

      其他的东西都已经被收走,桌上还剩一只小巧的麦克风。

      “如果你想要杀掉丁适,就用它吧。”

      “什么?”

      “不会引起怀疑。”闻越拿起麦克风,拇指轻轻摩挲着麦克风把手上的开关键,“对准宣讲台打开。”

      “你是要我杀人?你在胡说什么!为什么!你究竟是谁?”

      “杀人并不容易,决定好就告诉我。”闻越看一眼手表,似乎累极了。他起身走向客厅,歪倒在沙发上。

      直到天蒙蒙亮时,他听到李之议低沉的声音:“我答应你。”

      3

      一年以来,丁适第一次睡了完整的七个小时。

      桑迪亚来探望他时,他正在读《邦联时报》。

      “那张照片拍得很不错,我听到有人说,你长得这样稚嫩,怎么可能是大罪犯。”桑迪亚故作轻松地打开话题。

      “我在看另一条。”后天择时代,纸质出版物已经绝迹,丁适显然还不太适应用电子屏看报纸。他用双手将屏幕放大,那是一小块寻物启事,失主在寻找一只名为布丁的狗。

      “你喜欢狗吗?”

      “我在想,它是不是一只真正的狗。”

      桑迪亚收起笑容。

      丁适毫无所觉,望着照片上似乎在微笑的小狗,问:“感染者有可能退化成这样吗?”

      “……是,你没有见过感染者。有可能,如果退化中没有发生意外……”

      丁之敬宣布“天择计划”初步胜利时,丁适已进入冬眠。这也是桑迪亚主张丁适无罪的重要证据。

      “很难想象。”

      桑迪亚望着年轻人的侧脸。他的语调平淡无波,这一年来从不曾有任何信息引起涟漪。桑迪亚有时会忍不住想,冬眠后醒来的或许并不是丁适本人,而是失去灵魂的、他的皮囊。

      她看了时间,再有五分钟,特别部队将押解他们前往政府报告厅。

      过去一年里桑迪亚的表现都很专业,一切都符合她理应做到的职业规范。发布会结束后,她将不再是丁适的援助律师,并且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他了。或许是基于这一点,她对丁适产生了多余的感情。像是在看着自己的外孙,她柔和地说:“不管接下来会遇到什么,我都希望你能活下去。”

      这句叮嘱有着弦外之音。

      傻瓜才会相信政府真的会给丁适一千年的流放时间。

      战争之后,为了安抚民众的伤痛,全世界的生物技术都被宣称封锁。生物学家被肃清殆尽,两百年过去,生物学俨然是一门已死的学科。丁适是现存唯一的生物学家,如果HLA的资料准确,那么没有任何一个有远见的统治者,会允许“年仅二十五岁、一度接近诺奖的天才基因学者”被白白流放一千年。

      “一千年啊……”丁适望向空无一物的墙面。

      桑迪亚不由担忧,生怕他当真一头撞死,忙低声道:“活下去,丁适。在夕照台,有人希望你活下去。”

      丁适蓦地转过脸来,露出惊诧的神色。

      房门打开,两个押解人员持枪进入,桑迪亚面色如常,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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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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