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们》wanderkind

9、皮皮杜与小和尚

　　怎么辩解都不对，皮皮索性住上了嘴，抬头遥望天边明月。乖乖看了不到一会儿，又受不住这寂静，见和尚半垂眼睑，忍不住拍了拍身边的碎瓦：“你快看呀，那月亮好亮好圆！”

　　少女的清越声音在寂寂夏夜中闻来，仿佛一壶香醇的奶酒，伴着明月清风，让人心醉。

　　无尘拨了拨念珠，道：“今夜十五，可惜城中困顿、遍地饿殍，月圆人不圆。”

　　皮皮舔舔干涸的嘴唇，鼓了鼓两颊：“和尚好生扫兴！”

　　“南阖困了数月，找不到什么吃的。我看和尚远道而来，想拿南阖的月色招待和尚，和尚不领情，就算了！”

　　无尘始料未及，微微一愣。

　　忽觉耳畔风声渐弱，和他分明隔了一个身位的呼吸却格外清晰。

　　风将那气息吹过来，隐约一丝香甜。

　　无尘身子坐的更直。抬头看那月色。六月十五，月亮的确又大又圆，挂在对面的屋脊上，好像伸个钩子就能把它勾过来。

　　原本因他那句话而起的一丝凄凉不知怎么就没了，投在院中的月光像凝乳，带着一丝香甜。

　　那香甜原是月光带来的么？

　　无尘一阵恍惚，回过神时，双手合十，微垂眼眉：“和尚……领情，施主费心了。”

　　皮皮性子豁达，见他给了面子，得意一笑，指指那轮明月，快活道：“你看那月亮，像不像大饼子，上面模模糊糊的灰影，像不像饼子烤的酥脆的焦壳？”说着变指为掌，在自己面前轻轻一摊，腕上一串带着银铃的饰物，叮当作响：“无尘师父，我请你吃烧饼！新出锅的！”边说边“咯咯”笑起来，似得了什么宝贝。

　　银铃的叮当伴着她的笑，说不出哪个更为清脆。

　　无尘下意识转头，又立刻回过去，仰目直视那明月，徐徐道：“多谢施主。这饼子……很香。”

　　皮皮见他顺着自己代入，更为快活，笑道：“那你多吃些！啊别噎着了……对了，我再请你喝汤……你看这风过来的时候，你就张开嘴，吸溜一下，像不像喝汤！”

　　说着她果真“吸溜”一声，十分“不雅”。

　　南阖位于闻吟江边，纵是盛夏，傍晚亦不少熏风。

　　无尘愣了一愣，须臾，亦随着她“吸溜”一声：“这汤…也很香。”

　　皮皮又道：“你知道我请你喝的是什么汤？”

　　熏风送来淡淡的紫薇花香，空气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清甜，不像汤，倒似京城盛夏随处可见卖的冰镇酥酪。

　　无尘见她兴致勃勃，微微颔首：“愿闻其详。”

　　皮皮半仰起头，面庞笼在明亮月色下，熠熠生辉。挺翘的鼻尖一点细汗，为她本如玉雕般的脸添了几分尘世的热闹气——那恰是无尘缺少的。

　　皮皮带着点得色道：“这道菜你们北方没有，叫银鱼翡翠羹。”说着，皮皮身子微倾过来：“银鱼你见过吗？这么长的小鱼，银色的，煮熟了白白的，入口软软的，鲜得很！”细长手指在无尘面前比来划去，指节纤如葱管，十分白皙。

　　那银鱼之白，有她手白吗？

　　无尘脑中晃过这个念头，立刻低下头，念了声：“阿弥陀佛。”

　　“你念佛陀做什么？”皮皮道，旋即自作聪明的反应过来：“哦，你是和尚，和尚不能吃鱼，那算了，小鱼儿捞出来给我，你就喝那菠菜…啊不…翡翠羹吧！”她说的煞有其事，仿佛面前真有一碗汤。

　　无尘忍不住一笑：“好。”

　　“呀！和尚你笑了！”皮皮拍手道：“我以为你不会笑呢！一见我就板着个脸，比我爹升堂时都凶！你长得这么好……”

　　说到一半意识到这话仿佛有些不妥，住了口。嘴里“啪嗒”了一下，却又不甘心地补了一句：“反正你该多笑笑，多笑笑好。”

　　无尘沉默片刻，就在皮皮以为这闷和尚不会再答应自己时，他沉沉回了个“好”。

　　皮皮有些惊讶，一个笑却顷刻在唇际荡开，漫入眼底。大大的眼睛笑的眯眯弯起来，像得到了心心念念礼物的孩子。

　　“那银鱼啊……”皮皮道：“长在闻吟江里，一网下去能捞着好多。每年春夏舅舅都会带我去捕鱼，舅舅和你一样，喜欢安静，一个人坐在船头垂钓，我和舅妈就把那船摇的晃来晃去，让他钓不成。他只能无奈地看着我们笑……到了傍晚，却又神不知鬼不觉不知从哪变出一兜子鱼来……你说厉不厉害！”

　　“……”

　　“要是你往年来，我可以带你去桑湖泛舟，去翠微山打猎……可是今年不成了，桑湖的水都干了，翠微山也早已就打不到猎物，可惜了，你来的不是时候。”

　　“……”

　　皮皮噼里啪啦自顾自倒豆子般说着，像每一个招待远客的主人一样，热情介绍
　　着本地她觉得好玩好吃的东西。可惜这些东西眼下都不可得，又不免辩驳解释一番，免得对方无法感同身受意兴阑珊。

　　无尘见她说的热闹，没有打断，待她悻悻说完最后一句，见她神色黯然，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听闻翠微日出是南阖八景之一，和尚不杀生，有缘见一回翠微日出，亦是大幸。”

　　“啊对！翠微日出！你果真和我舅舅一样！舅舅也喜欢去翠微山看日出，还带着笔墨去那山上画画……我知道翠微山看日出最好的位置在哪，我带你去！”

　　方才还有些恹恹的神色刹那飞扬起来，无尘不禁怀疑，悲伤这种情绪有没有在她脸上停留过超过一盏茶的工夫。

　　但愿没有。

　　无尘淡淡一笑，又应了个“好”。

　　和尚的笑似幽夜昙花，忽然绽放，却只有一瞬。而恰在皮皮转头的这一瞬，皮皮整个人如猝不及防误入桃源，不期然一怔。

　　眼皮子立刻垂下来。手下意识摸了摸头发。

　　下一瞬，就在她不知所措时，肚子非常应景的，“咕噜”叫了一声。

　　皮皮一时更加不知所措。

　　无尘听见这动静，抬眸看了她一眼，眸中不觉带了些征询。皮皮羞窘难耐，转过身，手慌里慌张抓住一块碎瓦，往院中一扔：“那个，方才仿佛有只猫跑过去了，你听见了吗？”

　　无尘一愣，唇畔不觉流出点笑意。

　　立刻低下头，却被皮皮敏锐地捕捉到：“和尚，你在笑我？”

　　无尘勉强收起笑：“没有。”

　　“那你笑什么！”皮皮倏地一站起来，因为起地急，脚下没踩稳，晃了两晃，脚下瓦片当当作响。

　　无尘下意识伸手去扶，手刚触到她衫子，她却已然站稳，又立刻将手收回来。

　　手心一片薄衫掠过，带起一阵奇异的涟漪。

　　他指尖下意识轻轻搓了一下，又重新覆到了念珠之上。念珠快速拨过，他垂下眼，淡淡道：“施主让和尚多笑笑。”

　　皮皮一时不知如何反驳。气地想跺脚，脚方抬起来，发现脚下踩着的是瓦片，真这么一跺，狼狈的还不知是谁。

　　正无计可施，听见无尘那微凉的声音平静道：“方才那猫…和尚听到了。”

　　皮皮乖乖地放下了脚。

　　无尘道：“和尚有些饿了，包中还有些干粮，施主可愿意陪和尚边吃点东西，边赏月。”

　　皮皮本垂着头，听见这话快速抬眼扫了他一眼。

　　他眉目间氲着行云流水般的淡然，连最荒诞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变得无比可信。

　　怪不得爹爹和哥哥都站在他那边。皮皮在心中小声嘀咕了一句。

　　“那就下去吧。”皮皮道，贪婪地又多看了那漂亮皮囊一眼，足尖一点，掠下了屋顶。

　　无尘身形一动，跟着跃下屋顶。

　　皮皮落地后转身，见那银白月辉之下，和尚整个人显得一尘不染。洗的发白的僧衣被风扬起，飘飘渺渺，轻轻巧巧自屋顶滑下来，如谪仙临凡。

　　我的轻功也有这般好看吗？皮皮想。

　　无尘落地后回屋，取了他最后的一点干粮来。自那干粮上掰下小小一块，将剩余的推到皮皮跟前：“施主请用。”

　　“不用不用，我不饿。”皮皮连忙推拒。

　　肚子却又在这时十分争气地响了一声。

　　皮皮按着自己肚子，狠狠捏了一把，尴尬地垂下头。

　　这下该说是猫儿还是狗儿呢？

　　马厩离这不远，要么就说是马？

　　她前十六年的人生，俱是在一大家子的掌心捧着过的，哪里遇到过这种困境。

　　正踟蹰不决间，却见和尚淡淡一笑，将手中的干粮掰地更碎，递过来：“施主方才请过我一顿，这一回，也让我还个礼？”

　　“可我方才不过是……”皮皮倏然抬头，明亮的眼睛与他干净的笑相对：“……那都不值钱的呀！”

　　无尘笑意不减：“施主拿这世间最珍贵的清风明月宴我，我不过报以最粗糙的干粮，说起来都是我失礼了。”

　　皮皮沉默，好一会，终忍着饿将那干粮推了回去：“你不用拿好话哄我……南阖城中的情形，还不知要饿多久，这可是你将来保命的东西，怎能随便给我……”

　　无尘看着她小兽般耷拉下来的脑袋，心中念一句“阿弥陀佛”，道：“我南下时在途中碰到了赈灾的队伍，应该就在这几日，他们就该到了。不过一点干粮而已，到时我给施主，施主都未必看得上……”

　　赈灾队伍其实比他还早出发。然这一路南下，他却没看到半分影子。

　　出家人不打妄语。这算是妄语、口业吗？

　　算就算吧。

　　“真的？”

　　“真的。”

　　皮皮将信将疑，小心翼翼探出手去，终于，在第三声肚鸣响起之时，快速接过了他手中的干粮。

　　抬眸扫他一眼，又立刻垂下去：“那我……吃了？”

　　无尘微微一笑：“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