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们》wanderkind

10、皮皮杜与小和尚

　　皮皮很知道见好就收，吃了几口，腹中不再叫，便不吃了。

　　这些时日全家上下都是野菜清粥度日，昨晚爹爹回来，一家人吃饭，她亲眼看到爹爹盛了一勺子粥，又兑了大半碗水进去，就是为了于那稀的可怜的粥中多剩些米粒给他们。

　　今日晚饭她便推说没有胃口，少吃了一些，没想到在远道而来的和尚跟前现了形。

　　实在有些窘迫。

　　本还想摆摆主人的阔气呢。谁知道让她撞见了自己有生以来最穷困的一面。

　　无尘见她吃了一小块干粮就放手，心中不知怎的，涌出一种近似心疼的感觉。他知道众生皆苦，他亦怜悯众生，可那感觉是不一样的。

　　夜色正好，熏风拂起眼前的茜红衣裙，似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那旗帜仿佛有煽动人心的力量，无尘感觉到自己心口有一枚烛火般的东西，微微摇曳。

　　他此刻霍然明白，红尘红尘，为何有一个“红”字。

　　因凡尘之热闹，只有这个颜色能描述。

　　无尘低下头，想，也许佛家不仅要戒荤戒色，还要戒……红。

　　皮皮“饱”食之后，又想起别事：“无尘师父……”她很明白吃人嘴短的道理，总算不再“和尚和尚”地唤他。“你为什么帮我抄书？”

　　“小僧冤枉了施主。”无尘道：“是小僧的错。不该由施主来承担。”

　　“可是……”皮皮似早就料到了他的回答，不知脑中在想些什么，眼睛狡黠地一眨，双手托腮，支在桌上，噘嘴道：“可是我还是抄了五十遍呢……”

　　无尘抬眸定定望她，平静地眼中透出一丝霁月清风般的……怀疑。

　　皮皮在她这干净的眼神下无处遁形，低下头，有些“懊恼”道：“好吧好吧，是我花钱请人抄的……但那可是我的零用，我娘看得紧，我每月才二两银子零用，昨儿找人抄个书，就用掉了一半。现在南阖城里，可不止是粮食，什么都贵！我想买一点香粉，都没有钱啦……”

　　当然，她不会告诉这和尚，每月她爹爹还会悄悄额外给她点钱。舅舅舅妈那又能捞一笔。再不济，她拿着哥哥的字画，在仕女圈中转一遭，也能小赚不少。

　　松荟文章随父、书画随舅舅，莫说南阖，就是放眼整个大盛，都是凤毛麟角。

　　不过南阖寻常贵女还没到那个鉴赏、收藏的水平上，争相抢他的字画，主要还是为了他那张脸。

　　无尘闻言，眼眉微垂：“是小僧的错，小僧连累了施主。小僧这就取了钱来赔给施主……”

　　说着便要起身。却被皮皮一把抓住胳膊。

　　柔白小手隔着一层单薄的僧衣，压在他的手肘处。无尘身形微顿，另一只手下意识拨了拨念珠。

　　“施主……”

　　“师父是出家人，我怎能拿铜臭玷污了师父。”

　　无尘一怔，总算反应过来她这一圈子下来的意图，右手轻动，自她手下挣出来，双手合十，道：“施主这是想……”

　　皮皮半个身子倚在桌上，凑过来，眸光清清亮亮，射/出一丝急切与狡黠，唇畔一点笑：“无尘师父，你功夫那么好，你……教我功夫吧。”

　　无尘愣了一愣。

　　半晌，道：“施主功夫有高人指点，足矣；小僧功夫浅陋，不堪此任。”

　　“骗人！”皮皮气道：“你别欺负我没见过世面，我虽功夫不行，但好歹还是看得出来的！既是我求你教我，我足不足，你堪不堪，自然是我说了算。”说着，仿佛为了增加气势，还轻轻一拍石桌，腕上饰物琳琅作响。

　　这哪里有半分求人的样子？

　　无尘想起自己拜师时头磕的咚咚的样子，被她这反客为主的举动反震了一震，不由一阵恍惚，良久，才轻叹了口气。

　　“江湖人讲究不从二师，你既有过师父，不得你师父同意，我是不能教你的。”

　　皮皮一听他这么说，当即一笑，颊上绽出两个浅浅的酒窝：“那容易，我功夫是舅妈教的，她性情豁达，我下午就和她说过啦！”

　　下午就说过？这么说，果然是有备而来。

　　无尘觉得额心微跳，像落进了陷阱的困兽，又垂死挣扎了一下：“你白日说你功夫是天下第一杀手门派教的，据我所知，这些杀手门派都有自己的规矩，你算是一半拜在其下。未得他们许可，我…不能教你。”

　　“傻和尚，我骗你的！”皮皮展颜，不以为耻，反有些得意。“舅妈说，我功夫没练到家，还有些好斗。故而让我碰上练家子的，就说自己是杀手门派的门人。江湖人在明，杀手门派在暗，一般人碰上杀手门派，不会上赶着自己找晦气，躲避还来不及……舅妈还说，我现如今仍是只小狐狸，就要学着怎么狐假虎威。等我真练成大老虎了，就只管自报家门，什么都不用怕。”

　　“你舅妈不怕杀手门派见你打着他们的幌子招摇撞骗，反过来收拾你？”

　　皮皮笑道：“舅妈说了，做杀手的，最喜欢的就是混乱。有人搅浑水，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收拾我？”

　　无尘默然，垂下眼眸。

　　他在慈济寺后山见过杜夫人祭拜了悟师叔。了悟师叔在俗家是名震京城的高平王，杜夫人真实身份是谁，不言自明。

　　那么杜夫人的兄长和这位夫人，亦不难猜测了。

　　当年京中就有传闻，送嫁康平公主之时，那位“已逝的”高平侯冯霖携妻先帝女现过身。

　　若是他没猜错的话……

　　果然大隐隐于市。

　　不过这都是二十多年的事了。陈年往事，真真假假，亦与已然出家的他无关。

　　连自己家中当年的那场冤案，他都感觉恍如隔世了。

　　皮皮见无尘怔忪，猜测他已松动，又趁热打铁地拉了拉他的衣袖：“无尘师父，求求你了，你也不想看我一直当只狐假虎威的小狐狸吧。”

　　无尘一低头，瞥见她那盈满水光的狐狸眼，不知怎的，脑中蹦出一个念头。

　　当个小狐狸挺好的。

　　竟有些冲动，想像抚摸狐狸一般，去摸摸她的脑袋。

　　终还是忍住了。手伸出一半，在半空中拨了拨念珠，又收回到身侧。

　　良久，轻轻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来：“我可以教你功夫，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别说一件，百件都行！”一个轻佻随意的保证从皮皮口中一溜而出。

　　一点令人信服的力量都没有。

　　无尘无奈一笑，还是道：“不得以武犯禁，不得杀生。”

　　“没问题！我以后连蟑螂都不打！我改吃素……”皮皮道，嘴里咂摸了一下，还是觉得有些清苦，立刻改成：“我、我初一十五吃素！”说着没心没肺地笑了笑，笑出两颗虎牙。

　　无尘望着她，忽觉这一个晚上无比荒诞怪异，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收了一个只有过几面之缘的姑娘为徒。

　　天边明月朗朗，倾泻如怀，将他心底照得一片透亮。而那透亮的角落里，不知何时，生出一株藤蔓，以幽暗为食，攀援向上。

　　被那明亮月光一照，却又仿佛不好意思似的，耷拉下去，有了一丝枯萎的痕迹。

　　从来坦荡平静的无尘，竟下意识想转过身去，在背阴之处为那株藤蔓支起一片生长的天地。

　　“师父，师父！”皮皮见他没有异议，生怕他反悔，立刻脆生生改了口。一连叫了几声，像初初学语的稚童，反复重复一句话一个词。

　　最寻常的两个字，以她清脆的声音叫出来，像用牙齿磕开了坚果的硬壳，带来馥郁的香气。

　　“师父，师父！”皮皮又叫了两声，忽然想起一事，道：“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吧？”

　　无尘只听他父兄叫过一声“皮皮”，其余便不知晓了。

　　他虽是出家人，但打听女子闺名，终是不妥。

　　“师父，我大名叫杜无忧，家中人都叫我‘皮皮’。”皮皮道，歪着头想了想，此地无银地补了句：“但不是因为我太皮了，是因为……是因为……”她从未琢磨过此事，此刻与人介绍才意识到这名字着实不太符合她温婉淑雅的闺秀气质。想了半天才想到一个似是而非的理由：“……是因为哥哥出生早了一步，把好名字给抢了……”

　　但松荟从小并没有乳名。

　　皮皮说完也觉得有些牵强，连忙岔开话题：“师父，你看我叫无忧，你法号叫无尘，我们名中都带个‘无’字，是不是很配？”话出口立刻意识到不妥，“呸”了一声，忙改口：“我是说，我们有缘！你们佛门不是最讲究缘分么？”

　　无尘微微出起了神。

　　不知怎么，那简简单单、毫无诚意、一听就是刻意套近乎的“是不是很配”几个字像一条细蛇一样，呲溜一下，滑进了他的耳朵。再顺着他的耳朵一径往下，落到他的心口上，狠狠咬了一口。

　　毒液顷刻浸入心脏，他感觉到心头有一丝丝麻痹的感觉。

　　有一会，方回过神来，听着她后一句话，茫然地一笑。

　　皮皮虽被他莫名其妙的笑带的一懵，但醉心于这昙花般难得一见却美如仙祇的一笑，心头被激地却还是本能微微荡了一荡。

　　联想起自己方才那句“没羞没臊”的话，两颊感觉到一丝热，立刻垂下头去。

　　须臾，似为了排解这热，又似觉得这寂静难耐，想起一事，没话找话道：“师父，你不是想知道我怎么看出是你为我代抄的么？”

　　无尘也垂着眼睑，不知在想些什么，寥寥应了一句：“是你那侍女说的，对吗？”

　　皮皮摇头：“非也。你让她谎称是哥哥抄的，字迹却模仿的是我的。你可知……哥哥这些年虽也没少替我抄书，但他懒得要命，从来都是自己想怎么写怎么写，才不会去费心模仿……”

　　无尘微讶：“那这样杜大人不就看出来不是你抄的了吗？”

　　皮皮笑道：“哥哥说，爹爹当年可是状元郎，又在刑部待过那么些年，你想懵他，等下辈子吧！”

　　“可……”

　　“本来我还不信，后来哥哥当真仿了一回我的字，混在一堆我写的字中，拿去给爹爹看……那字我们给娘亲和衙门里的师爷都看过，他们都未认出来，爹爹却一眼圈出了哥哥的字，说他仿的浮于表面、未得其神，还老实不客气地训了他一通……”

　　“但既然如此，你再作假，不是掩耳盗铃吗？”

　　“我知道我是假的，爹爹也知道我是假的，我也知道爹爹知道我是假的，这还算作假吗？”皮皮笑道。

　　无尘陷入沉思，这话倒似个佛偈。

　　良久，终忍不住一问：“可既然明知如此，杜大人为何还要罚你？你既知道杜大人不是真心想处罚你，为何还认罚呢？”

　　皮皮扬唇，眉眼笑得弯起：“我认罚，不过是告诉爹爹，我知道错了……至于爹爹……”挑了挑眉：“我们父母一方的杜大人不要面子的么？”